有一天，儿子突然心血来潮地问我：“妈妈，你觉得我长大后可以做什么工作呢？”我没有想，说：“你做什么都可以呀，只要你觉得快乐。”我想了想，又说：“你愿意做个保安吗？”儿子说：“没有想过。”我说：“喏，我们学校门口那个保安，如果你能做到他那样，我觉得做保安也很好。”“噢噢噢，我知道知道，是那个保安！”儿子跳起来。我们母子俩心领神会，很是快乐。

那真是一个不一样的保安啊！

临近期末，学校又筹备新年“奥斯卡”。这是学校的传统节日。核心主题就是挖掘展示每一个教职员工的优点，表达对每一个教职员工的欣赏和鼓励。筹备组在进行创意寻找员工的亮点时，有一个人，得到了大家共同的“追捧”。这个人，就是那个保安。

而这时，因为换岗，那位保安已经离开学校很长一段时间了。许多老师尚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一说到保安，人人心领神会。就是他，只有他！只有他！

这个保安确实是很不一样的。

学校的保安都是保安公司派遣来的。几乎是走马灯一般的换。往往人面相还没有记熟，便又换了。我又是个在人际关系方面特别迟钝呆傻的人，记学生的样子也得小半学期才能记住，其他人，就记得更慢了。所以，我往往不太能记住保安们的样子。

但是，这个保安却很快让我记住了他。

这个保安，见到老师就敬礼，并不太标准的军礼，但他敬得很认真，很帅。老师的车进进出出，他也敬礼。其实学校是没有这个规定的。这么多年了，也没有任何保安对我们行过军礼。一瞬间，我还觉得有点儿接不住，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回敬他。保安敬完礼，便乐呵呵地跟你问好，跟你聊聊家常。我觉得很奇怪，他居然知道我姓王，居然知道我在初二年级，居然知道我老公姓尹，居然还知道我儿子叫尹犀墨，在哪个学校读书。他殷勤地关照这样，关照那样，好像是我多年的朋友。我很吃一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

后来老师们聊起，感受跟我一样：他几乎能叫出每一位老师的名字，而且知道他们任教的学科。这简直就是奇迹了！

这个保安心肠极热。有一回我一连接到他好几个电话，提醒我到门卫室拿我的汇款单。语气急急的，很担忧我忘记的样子。我非常感动。汇款不是快递，经常邮局的人往门卫室一扔就走了，以前的保安也不太懂，忘记了通知。单子就压在了门卫室，一压很久，甚至被退回去的状况也有。这一对比，我就知道这几个提醒电话的珍贵了。

好几回我匆匆回校，就那么在门口一闪，这个保安就冲过来了，拿着一封信或者一本杂志，很抱歉地对我说：“王老师，我今天没有看见犀墨，否则就让他带回来了。这样好不好，你就自己带回去吧。”我感激得不知该如何才好。我们的信件等等根本没有让他们负责，都是放在门卫室各年级派人去取的。从来没有任何一位保安能做到这个地步：把每一封信件想办法亲自送到老师手中。他还想方设法让我少跑路，想出让我儿子把信件带回家的法子。这个保安，心热还心细啊！

这其实是个模样很普通的保安。个子挺高大，脸上轮廓非常分明，有些农村青年的质朴。因为经常弯腰和大家打招呼，我觉得他有点儿驼背。他总是乐呵呵地在校门口忙。有点儿没事儿找事儿，忙老师的事儿，也忙学生的事儿。

一个同事在微信中说：这是保安是天使，第一天指挥我停车（虽然我技术不错）；第二天就叫我胡老师了（还知道我教的学科）；第三天傍晚看他拿着个电筒上三楼说是一个教室灯开着，他去看看有没有孩子还没有回家怕家长担心。这哪是需要他操心的事啊……另一个在教务处工作的同事说：这个保安曾向她咨询老师的姓名和任教学科。还有一位国际部的同事说：这个保安跟他聊过希望到国际部听听英语课，不知道学校准不准许……

一时间，微信上赞美如河。在我的印象中，似乎还没有一个人，包括老师，被大家伙这样惦记呢！

校长也被惊动了。校长在微信上回答说：这个保安叫袁雅。已经和保安公司联系了，因为老师们非常爱戴这个保安，希望公司能够准许这个保安回我们学校工作。可令人遗憾的是，保安袁雅已经回老家，不在北京了。

大家都很失望，有些难过。那位国际部的老师说：如果袁雅回来，他去为他申请，一定要请他到国际部听英语课。

我知道，这次的新年“奥斯卡”，一定有一个版块是属于袁雅的。他那并不太规范的敬礼，憨憨的热情的笑容，还有他为老师们做的点点滴滴的职业范围之外的事，他的非同一般的敬业和服务精神，会在奥斯卡上让每一个老师潸然泪下。

我也常常想起这位保安，还常常琢磨这位保安。我觉得：让他这样做的，不应该仅仅只是敬业精神。更为重要的是一个习惯了善良，习惯了积极生活，习惯了动脑筋，习惯了爱和真诚的人的人性的自然流露。他不是在工作，他只是在按照他做人的方式在生活。唯有如此，他才能够做得那么自然，那么天经地义心安理得。像袁雅这样的人，你无论把他放在什么位置上，他都会干得欢腾，活得开心。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小太阳，走到哪里哪里亮。

我还常想：我们的教育到底要培养什么样的人？除了北大清华的高才生外，像袁雅这样的保安，更应该是我们培养的目标吧。我们的社会事实上没有可能让每一个人都受到一流的高等教育，也不是每一个人都适合这样的教育，如果能够让每一个保安都如袁雅一般风度翩翩热情洋溢地工作，从事一份普通甚至卑微的职业却被人尊重和热爱，这样的教育，是不是最成功呢？这样的人生，是不是也很有意义呢？

再一次想起了龙应台对安德烈所说：

对我最重要的，安德烈，不是你有否成就，而是你是否快乐。而在现代的生活架构里，什么样的工作比较可能给你快乐？第一，它给你意义；第二，它给你时间。你的工作是你觉得有意义的，你的工作不绑架你使你成为工作的俘虏，容许你去充分体验生活，你就比较可能是快乐的。至于金钱和名声，哪里是快乐的核心元素呢？假定说，横在你眼前的选择是到华尔街做银行经理或者到动物园做照顾狮子河马的管理员，而你是一个喜欢动物研究的人，我就完全不认为银行经理比较有成就，或者狮子河马的管理员“平庸”。每天为钱的数字起伏而紧张而斗争，很可能不如每天给大象洗澡，给河马刷牙。

当你的工作在你心目中有意义，你就有成就感。当你的工作给你时间，不剥夺你的生活，你就有尊严。成就感和尊严，给你快乐。

                            ——选自龙应台《致安德烈》

      我觉得，我们这些所谓的教师，所谓的小“知识分子”，还不一定能够和袁雅相比。我们干着不知比保安光鲜多少倍的职业，但我们常常工作得很被动，很勉强。我们不快乐常抑郁，牢骚满天。我们只想为好学生服务，遇到顽劣的学生，我们恨不得他们快快消失。我们甚至怀疑和讨厌我们的职业，教室成为了囚室，讲台成为了刑台。我们拿到了高等教育的毕业证书，但是在生活的这张考卷面前，我们常常考得一塌糊涂。

所以，我对儿子说的是真心话。如果儿子能成为袁雅这样的保安，我会为他自豪。

我还想，在未来的生活中，我会经常想起保安袁雅。我要让自己牢记：不管你在任何处境中，你都是可以快乐的，都是可以拥有尊严和爱戴的——只要你像保安袁雅一样认真生活。

（2014/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