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我跟我们校长很学了些东西。一是他的教育理念，二是他的教育方法。

比如说“聊”。

在重庆的时候，我几乎没有跟领导聊过天。一是我这人天生“害怕”领导，不仅没有主动接近上层的愿望，而且是见了领导肯定宁愿绕远道也不愿面对面。这绝不是什么优点。当然，领导也很少“接见”我。我一直工作比较出色，让他放心。领导日理万机，他用不着在我身上花时间。偶尔遇到了，也是居高临下地表扬几句，反而弄得我紧张。

到了北京后，却接二连三地被校长请求“要跟我聊一聊了”。

最开初我当然是严阵以待。我以为这“聊”的背后就是批评帮助。实话实说，川妹子进京，思维模式和工作方式都不适应北京的孩子，开头一年颇为不顺。总之就是一个劲儿地在天安门城墙上撞壁，头破血流，疼得要命。校长要跟我“聊”，我觉得是被请进校长办公室了，就像学生进了办公室一样，心头别扭。

后来慢慢却感受到了这“聊”的好处。

我的校长很厉害。他跟你聊，基本不否定你的意见。他平时就比较沉默寡言，这时就更沉默了。他主要是听。听你发牢骚，听你把苦水倒出来。冷不丁点拨一句，吓你一大跳。因为你本来觉得自己是真理在手的。猛然发现他的思路跟你完全不同，你便悚然了。有时一时半刻也难以接受，沉下心来想想，你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你用他的方式去想问题，很多苦闷就不复存在了。

比如有一次在食堂吃饭聊天，我跟朋友发牢骚说昨晚一不小心坐反了公交车，本来去清华，下车才发现到了中央党校。恰好校长在旁边，不动声色接了一句：“这样好，下次你去中央党校，就不会错了。”我顿时醍醐灌顶，领悟昨晚根本不是失误，简直就是为未来做准备嘛。于是兴高采烈，好像捡了个大便宜。

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

当然也有跟校长“聊”得比较激烈的时候——激烈的总是我，他才不会着急呢。天塌下来他好像也不着急。有时候，我批评学校比较不留情面，针尖对麦芒的，他也不生气，只是似乎很惭愧的，缓慢地说：“下次我们会做得更好。”他软软的，你便也没有脾气了。想想算了算了，我自己需要时间成长，校长也一样嘛。他就比我大一点点，也需要时间成长呢。我还是不要跟他较劲儿，慈悲为怀的好。

在北京这四年多，我觉得自己在很多方面的进步超过以前在重庆工作时的总和。主要是在心智模式的调整方面吧。跟校长一次又一次地“聊”，我就被他聊通透了，聊明白了，聊聪明了。我现在生活得很自足，很轻松愉悦，校长的“聊”是功不可没的。

我提炼一下，校长的“聊”的特点有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是关注。教师也是需要关注的。有时候我又跟校长抵触起来，校长便会自责说：“我跟你聊少了。我们需要聊一聊了。”“聊”是一种很亲密的关系，它把上下级之间的管理关系柔化为了朋友关系。这是管理的大智慧。好的校长不会一天到晚就琢磨着搞些规章制度出来捆住老师，他考虑的一定是如何让老师感觉到被信任，被喜欢，被期待。

第二是角色换位。没有角色换位的“对话”肯定成不了温暖的“聊”。我的校长是个很理性的人，他比较善于分析问题而不是感情用事。他基本不激动。他总是适时地提醒你多几个思维的角度，多站在别人的立场上看问题。当然，他是身先士卒的。他是个换位很灵敏的人。所以，不管你怎么在校长办公室发脾气最后都得不了了之。我们生气，主要是因为我们习惯自己的视角。世界上大部分事情，只要换个角度，没有不海阔天空的。

说起来很简单，其实做起来有难度。校长做得到，是因为他有智慧。首先是他能够意识到学校“行政”是为老师们服务的，而不仅仅是管理机构。仅这点，中国这个官本位社会的大部分领导就做不到。其次，他自己拥有很好的心智模式，能够在许多紧急时刻实现思维的突围然后点拨老师们。他永远不走极端，不钻牛角尖。这就是他自己的教育背景（北大哲学系毕业）和修炼的成果了。

所以，遇到什么难对付的孩子，他总是问：“你跟他聊了吗？”或者问：“你跟他聊够了吗？”我依照他的思路来做，教育效果也是不错的。

好像我现在也是一个比较善于“聊”的人了。

把批评啊，表扬啊，都变成“聊”，自己的姿态低一些，尽量隐藏“教育管理”的身份，学生，往往会接受你的意见。

说几则“以聊代管”的例子吧。

科代表跟我投诉，说是几个同学“每日一记”不好好写。我要求很低，每天不少于三行。但有一部分孩子，连三行都不愿意写呢。我便和其中的一个聊。

我说：“这段儿很忙，是吧？运动会？数学外语考试也多。”孩子说：“嗯。”我看了看他的本子，同情地说：“没有休息好吧？”孩子说：“睡不够。”我说：“得早睡。你看看你，都缺钙了。”孩子愕然。我又说：“你呀，都得骨质酥松症了。”孩子更愕然。我指着他的本说：“三排，你就写二十来个字，骨质酥松。”孩子恍然大悟，嘿嘿嘿就笑了，连忙捧着本子笑迷迷地去改了来。我一看，缺钙症自动痊愈。

一孩子不交《红对勾》的作业，老不交，还振振有词地跟我强辩他的练习册答案丢了（我要求他们对照答案自批自改）。那模样，不是他的错，全怪那本找不到的答案。

我便跟他聊。

我说：“东西丢啦，多可怜啊。”小家伙梗着脖子。我说：“要不王老师的那本先借你？”孩子脸色和缓了一点儿。我又说：“其实丢了正常，如果要想弥补，方法挺多。来，我们做个脑筋急转弯，你想想辙。”“可以再买一本。”我说“可行。再想想。”“可以跟同学借。”我说：“也行。不过老借也不好啊。”“可以借了复印下来。”我说：“这法子好。还有更简单的吗？”小家伙想了想说：“可以用手机拍下来。”“啧啧，我称赞，未来班的孩子有未来班的法子，好。”孩子受了称赞，得了鼓舞，再接再厉，他说：“我可以到网上去查，可能网上有答案啊。”“是啊，”我高兴地说：“这不解决了吗？明天能够把作业补上来吗？”“行！”小家伙高高兴兴地跑了。

一个小家伙作业乱做，写得乱七八糟，不堪入目。我便跟他聊。

“你平时去商店买东西吗？或者在网上买？”

“是，常常买。”

“你得花钱花精力是吧？”

“就是，很麻烦。”

“如果买到了劣质商品，你会如何？”

“我肯定生气了。我会跟卖东西的吵。要求退货。”

“不给你退怎么办？”

“那不行，必须退！”

“我同意你的态度！就是要坚决。——其实你写作业也是买东西？”

“为啥？”

“你付出了时间，付出了精力，到学校这儿，老师这儿买知识呀。”

“哦，是有点儿像。”

“可是你乱写，能买到好东西吗？学到知识吗？”

“不能。”

“那你亏不亏啊？你付出的时间和精力，谁退你呢？你亏大哪！”

小家伙若有所悟，惭愧地低下了头。

一男孩儿和一女孩儿有点儿交往过度了。我先找女孩儿谈话。

“男同学对你那么做，如果你是我女儿，你说我能接受吗？”

“不能。”

“如果你妈妈在场，她能接受吗？”

“不能。”小姑娘的眼睛红红的了。

“那你干嘛不生气，不反抗呢？”

“我想生气——但，但我不会生气。”小姑娘说着就哭出来了。我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彼此都是同学，发脾气的轻重不好把握。有些女人是很软弱的，更遑论小女孩儿。

“那我跟你说，如果是王老师，你猜我会怎么办？”

“怎么办？”小丫头仰头望着我，眼睛水灵水灵的。

“如果是我，”我开始表演，“我会大声呵斥他。”

“如果他不听，还动手动脚，我就踹他，真的！”我做出踹的样子。小姑娘笑了。

“他还不收敛，我就告诉老师，告诉妈妈，让我妈妈来收拾他！”我表演得惟妙惟肖。然后我说：

“越是漂亮的姑娘，越要高贵，甚至要有点儿高傲才好。”小姑娘频频点头。

我心头很感慨，做个漂亮女孩儿也不容易啊。

至于那个男孩儿，如何跟他聊，我还没有想好。班主任跟我介绍说那个男孩儿的父亲并不觉得这是个事儿，他还认为他儿子善于交往呢。看来，这有家庭教育的问题。得稳一稳。

我决定回去跟儿子先聊一聊，跟他讨点儿方法。他是男孩儿，大概知道如何对付这种小子。

（2013/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