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密縣打虎亭東漢墓,墓葬年代大約在建武後期到建武中元,即劉秀執政的最末數年內,墓中大量的畫像石和壁畫恐怕是最能反映東漢初頭中原一帶貴族生活的确切形象資料。上至飲宴、觀楽的貴族,下至庖廚、門吏、婢女、倡優,出現人物百余,可謂林林總總,儀態萬千。然而除了倡優、客使以外,區分男女貴賤的僅僅是頭飾,上下人等的服裝則大同小異:身穿寬而大袖的交領袍服,領口相交處似有繫帶,下擺近下兩側各垂3個三角形裝飾;腰以下垂三個長舌裝飾物,長略與袍齊,寬各等身,上部正中接腰處打一個褶;左前視圖時,能看到人物身前和左側的兩片長舌狀飾物,兩側的三角形飾物分別從兩片舌頭的外側探出;右前視圖時,能看到人物身前和右側的兩片長舌狀飾物,三片三角形飾物從右側長舌外側探出,朝向背後,而另一側的三片三角飾物則不容易看到,某些角度會從身前長舌的外側出現;再往下则露出褲腿的一部份和鞋子(圖一)。在二號墓的彩繪壁畫中,一位侍女的這種舌頭裝飾物甚至被緣以鮮豔的紅色緣邊。飲宴圖中,正側視圖的跪坐婦女的背後則往往出現花瓣或者說滑板形狀的物品,而背側視圖的跪坐婦女則分開在身體兩側有類似的形狀。(圖二)
http://s4/middle/6c9a1b3bgc2165eff5f73&690
圖一 河南密縣打虎亭一號墓畫像磚拓本(約東漢建武中元 公元56~57年前後)
http://s14/middle/6c9a1b3bgc2165fcdf1dd&690
圖二 河南密縣打虎亭二號墓壁畫侍女圖及飲宴圖局部(約東漢建武中元 公元56~57年前後)
根據西漢中晚期尹灣漢墓衣物疏、揚雄《方言》、許慎《說文》、以及《漢書》《後漢書》和它們的注疏,不難判斷內著的這種男女通穿、腋大身肥、裾帶尖角的袍服是諸于,其特點是:兩側的三角分別連綴于袍服內外兩裾上,位置靠下,尺寸不大,再加上大掖衣本身的裹繞造成的裾角掉落,內裾的三角往往顯露于外,而外襟更是可以掩及后身,故而外裾的三角能夠出現在緊靠後側的方位。有趣的是,外穿的這種長舌狀飾物,既可以從任意兩片之間露出三角形,又可以在跪坐時分擘成花瓣狀,從這兩點推測,只能是三片各不相關的布片,分別垂于身體的三個側面,頂部用打摺来调整腰圍以適應人體。
那麼事實到底是否如此呢?三國以降中原地區盜墓的猖獗,導致遺留給我們的東漢遺物並不豐富,尤其是紡織品。幸而西域乾燥少雨的自然條件保存了一些同時期的異族服飾,而一些偏遠的民族更是將此類服飾保留至幾個世紀之後,距離和時間改變了一些細節,然而其真實面目或許從中可以窺見一二端倪。
首先來看公元十世紀前半,相當於中原五代十國時期的吐爾基山遼墓出土的鳳紋刺繡羅裙(圖三)。這是一條有兩個開衩、下擺作花瓣狀處理的平展裙,裙長70cm,擺圍105cm。把照片中的蝴蝶結打開,并把繫帶從裙腰孔洞中抽出,可以展開為一件三片分離式下擺的裙裝,每片用料一幅,上接寬腰,接腰處各向裙片中心打一個荷包摺,周圍銷金為緣,裙門又刺繡鳳凰為飾,不可謂不華麗。與五代《簪花仕女圖》中戲犬仕女的花蔽膝(圖四)正相符合。
http://s10/bmiddle/6c9a1b3bgc216f0c8fac9&690
圖三
內蒙古吐爾基山遼墓出土鳳紋刺繡羅裙(公元10世紀前半)
圖四 《簪花仕女圖》局部(五代)
如果說五朵花瓣樣下擺受到了五代奢華繁複風尚的影響,那麼在其後的兩百年多內更簡約的舌狀(圖五)或者平直下擺(圖六)則更多的展示了其樸素的本質。
http://s12/middle/6c9a1b3bgc2171c11a41b&690
圖五 內蒙古赤峰市巴林右旗都希蘇木友愛村遼墓木槨彩繪(公元10~11世紀)
http://s12/middle/6c9a1b3bgc2169e0a4f5b&690
圖六 黑龍江哈爾濱巨源鄉城子村金代齊國王夫婦合葬墓出土素絹綿抱肚(公元12世紀中葉)
從金代齊國王墓女墓主身上揭取的素絹綿抱肚雖然形制短小,但依然保留了兩開衩、三裙片的平展式結構,其寬裙腰、上下雙繫帶的特點和穿孔式扎系法,或直接繼承自契丹。多虧了北方民族之間接力棒式的文化傳承,我們才僥倖看到東漢此種服飾的遺制。打虎亭之制大約與此二者相仿,那它究竟叫做什麽呢?
舌頭形狀,換言之,倒懸在長方形底下的半圓,很像禮器的“圭”。參考劉熙《釋名》文字:“婦人上服曰袿,其下垂者上闊下狹如刀圭然。”以及《後漢書
后紀上》:“和熹鄧皇后为贵人时,每有宴会,诸姬贵人竞自修整,簪珥光采,袿裳鲜明,而后独着素,装服无饰。其衣有与陰后同色者,即时解易。
”將之定名為袿裳無疑是最相宜不過的。打虎亭的飲宴場面,正如後漢書描寫的宮廷宴會,白質紅緣、白質黑緣、紅質黑緣的各類袿裳交錯掩映,確實“鮮明”異常。然而這樣的好景并沒有持續太久,奢華的世風引起了漢廷的警覺,
“自皇后以下皆不得服諸古麗袿襂加上之服,建武、永平禁絕之,建初、永元又復中重,於是世莫能有製其裁者,乃遂絕矣。”(《續漢書
輿服志》)袿裳被認為是皇后袿襡大衣專屬的佩飾,自劉秀在位時起,至明、章、和三世嚴法禁絕,明帝馬皇后更是身體力行,“常衣大練,裙不加緣”,并不惜對娘家親戚開刀,“其外親……美軍服不軌法度者,便絕屬籍,遣歸田裡”,“於是內外從化,被服如一,諸家惶恐,倍于永平時。”(《後漢書
后紀上》)自和帝以後,雖然宮中諸姬貴人還往往穿著擬于皇后的袿裳,民間卻因為嚴法峻令的實行導致了裁制方法的失傳,如火如荼的袿裳被潑頭一盆冷水澆滅了。然而女人的愛美之心並未稍歇,從新疆尼雅出土的兩件裙裝實物可以看出,下野的袿裳變通為附屬于裙的裝飾,並且進一步演變為裙門。
http://s11/middle/6c9a1b3bgc218171fa06a&690
圖七
新疆民豐尼雅1995年發掘出土服飾線描(左:東漢中期;右:東漢後期)*紅色系博主所加
在民豐尼雅三號墓出土的裙上(圖七:左),削幅拼合而成的圓弧形裙面上呈放射狀貼縫三條長方形布,長與裙等,各寬半幅,方形的上端直角向內摺疊,下端則向兩側加縫高約25釐米寬不足10釐米的三角形,三條裝飾分別呈現上窄下闊,底端圓弧的圭形。另一件長約115釐米,腰圍145釐米,裙身由三個長方形和夾嵌于它們之間的六個三角形拼成(圖七:右),與陝西咸陽白子村出土的東漢晚期墓壁畫女主人形制相類(圖八)。《搜神記》曰:“靈帝建宁中,男子之衣好为长服,而下甚短;女子好为长裾,而上甚短。”按漢靈帝建寧年號從168年用至172年。《續漢書
五行志》曰:“《五行志》曰:献帝时女子好为长裙,而上甚短。”由此可推斷第二件長裙的年代在漢末靈帝到獻帝時期,此時的袿裳已經初步演變成為流行于後世的條紋裙。紅色長方形裙門和兩側的白色三角分別對應于打虎亭袿裳的正身和緣邊,仍然連屬于同一裙腰之上,中間再用一片紅色三角形相連。對這類服裝,《說文》言道:“裳削幅謂之纀。”這種連接袿裳之三片而成的裙裳,確實很像鴨蹼,纀之稱謂可謂確矣。
http://s2/middle/6c9a1b3bgc2185b4c2fe1&690
圖八 陝西咸陽市旬邑縣百子村東漢墓壁畫亭長夫人及侍者像
與之類似的字“幞”,在《說文》中被解釋為“帊也”。而“帛三幅曰帊”。帊實際仍然保留了三片的制式,並且簡單用帛製作。前文說到的袿裳,指的是帶有華麗緣邊的婦人衣飾,緣邊在漢代與身份等級密切掛鉤,故而成為局限于宮廷的“婦人上服”。而這裡的帊,由於缺少了緣邊,成為鄧皇后獨穿的“素”,馬皇后常衣的“練”,故而不在禁止之列,且不單單用於女子。
《三國志 王粲傳》:“(粲)尝观人围棋,局坏,粲为复之,棋者不信,以帊盖局,更以他局为之,以相比较,仍不误一子,众人讶之,其强记默识乃如此。”從西漢武威對弈木俑看,當時棋者正跪坐于棋枰之前,手頭沒有什麽東西比繫于腰間的帊更方便覆蓋棋局了,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王粲可以默記出棋局佈置,不可謂不神。從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路人都可以穿用的帊,並不是什麽稀罕之物。稍晚于魏晉的甘肅高臺駱駝城前涼墓衣物帳(公元314年)顯示,男墓主和女墓主分別有“故皂霸一具”“故紫把二枚”。河北望都東漢墓和酒泉嘉峪關魏晉壁畫墓則展示有帊的具體形象。(圖九)
http://s4/middle/6c9a1b3bgc218fd20c6c3&690
圖九 上:河北望都東漢墓壁畫功曹形象
下:甘肅嘉峪關魏晉墓磚畫採桑圖
成書于魏明帝年間的《廣雅》又云:“幭、帊、襎裷、(上兦下巾),幞也。”與帊、幞同類的服飾還有這幾種,其中“襎裷”見於西漢揚雄所撰《方言》:“襎裷謂之幭。”西晉郭璞注云:“即帊幞也。”在從西漢到西晉的這一長段時間內,這幾種服飾的屬性都相對統一。裷更早見於《韓非子》:“衛人有佐弋者,鳥至,因先以其裷麾之,鳥驚而不射也。”及《荀子》:“故天子朱裷衣冕,諸侯玄裷衣冕,士裨冕。”按韓子與荀子一為韓人,一為趙人,裷蓋晉地通語。佐弋者,幫忙射鳥的人,身份卑微而有裷,且可以揮之驚鳥,大約與王粲所遇見的下棋人的帊類同。而荀子所說的裷卻又似蔽膝一類的東西,如《禮記》所載之“縪”:“君朱,大夫素,士爵韋。圜殺其下。天子直,公侯前後方,大夫前方后挫角,士前後正。”不僅顏色等級與荀子所說的“裷”相類,且分前後片,非後世一幅制式的蔽膝可知。周時縪是無分上下的通服,至“五霸遞興,戰兵不熄,韨非兵飾,於是去之”(董巴《漢輿服志》),故而成為荀子口中“故天子”的服制。至東漢明帝方“復制韨”。東漢天子的赤皮蔽膝沒有留下對應的形象,然而反觀望都漢墓壁畫,素色的帊正是當時官吏服制的一部份,內配諸于,外罩襌衣,符合《禮記
玉藻》所謂“大夫素”的制度,也正是密縣打虎亭東漢墓中門吏隨從最常見的服飾。
這一套服制體現在江蘇海州尹灣二號墓的衣物疏中:“毋繜襌衣一領、囗囗襌衣一領、囗散襌衣一領,囗囗囗衣一領;……縹綺諸于一領、羽青諸于一領、縹鮮支單諸于一領:右諸于三領;……青巨巾一,練巨巾一,縷巨巾一:右巨巾三。”與三件諸于、四件襌衣相匹配的,有三條“巨巾”。巨巾即蔽膝,亦《禮記》所稱之縪。《釋名》:“韠,蔽也,所以蔽前也。婦人蔽膝亦如之,齊人謂之巨巾。”連雲港北與山東接壤,東臨黃海,故衣物疏中用齊地所稱巨巾指代蔽膝。從釋名的這段話也可以看出,在劉熙所在的東漢晚年,這是被稱作韠的男子服飾,與婦人的蔽膝相類。
婦人蔽膝,按《方言》:“魏宋南楚之間謂之大巾”。長沙桂花園東晉墓有昇平五年(361年)周芳命妻潘氏衣物疏一牒,上有“故白布大巾一枚”,更有“故紫黃蔽膝一要”,白布大巾區分于晚出的紫黃蔽膝(魏晉后婦人蔽膝為一片式,見顧愷之《女史箴圖》),仍舊保留其三片式樣,兩者並行不悖。在北方一些地區,三片式則保留至更晚,如西安北郊的北周安伽墓石屏彩繪(圖十),圭形蔽膝上及於胸,下垂于地,側面開衩中露出白色內裙或袴,外扎白色大帶。
http://s15/middle/6c9a1b3bg79cf5edc6bfe&690
圖十
北周安伽墓石屏風彩繪女主人像(579年)
安伽是粟特人,原屬安國,其父因西域變亂而徙居甘肅武威,婚于當地杜氏,其它粟特的遺物中並不見類似的服飾,安伽夫人所著可能是魏晉遺留在河西走廊一帶的“帊”,邊地特有的時尚滯後性把它保存到公元六世紀,並且隨著外裙的解脫而顯露于衣表。
不清楚通過何種契機,約與張氏歸義軍收復甘肅同時,晚唐娼妓中開始興起《簪花仕女圖》式的“花蔽膝”。如韓偓《聞雨》詩:
香侵蔽膝夜寒轻,闻雨伤春梦不成。
罗帐四垂红烛背,玉钗敲着枕函声。
又《青春》:
眼意心期卒未休,暗中終擬約秦樓。
光陰負我難相偶,情緒牽人不自由。
遙夜定嫌香蔽膝,悶時應弄玉搔頭。
櫻桃花謝梨花發,腸斷青春兩處愁。
蔽膝成為秦樓佳人夜雨傷春時的寂寞伴侶。
五代十國時期,前蜀毛文錫有詞《甘州遍》:
春光好,公子爱闲游。足风流。金鞍白马,雕弓宝剑,红缨锦襜出长楸。花蔽膝,玉衔头。寻芳逐胜欢宴,丝竹不曾休。美人唱、揭调是甘州,醉红楼。尧年舜日,乐圣永无忧。
秋风紧,平碛雁行低。阵云齐。萧萧飒飒,边声四起,愁闻戍角与征鼙。青冢北,黑山西。沙飞聚散无定,往往路人迷。铁衣冷、战马血沾蹄,破蕃奚。凤凰诏下,步步蹑丹梯。
上闋講閑遊公子的風流邂逅,宴席上穿著花蔽膝戴著玉銜頭的美人唱的是甘州曲調;下半闕緊接邊塞景色,“青冢北,黑山西”,秋風、雁行、戍角、征鼙無一不在警醒遊人,這裡不是可以醉臥紅樓的內地,而是鐵衣戰馬,與吐蕃、奚人接壤,戰亂頻仍的甘州。戰亂之下各民族的交流催生了花蔽膝的流行,並且迅速擴散到周邊地區,比如契丹。
上文所提及的吐爾基山遼墓鳳凰紋刺繡羅裙(圖三)出土時為墓主人八層衣物中的第七層,也就是倒數第二層,挖掘簡報沒有透露更多其他的服飾信息,從同時代繪畫推測當是穿在里袴之外、其它裙裝之下,與金齊國王墓女墓主相同,常被外裙遮蔽,故而鮮見于藝術形象。除了遼金外,尚能見於敦煌莫高窟的西夏女子身上,惜手頭無清晰圖繪,只好暫付闕如。元明以後更是流失莫考了。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不管是安伽夫人,還是吐爾基山遼墓女主(推測為耶律氏宗女),或是金齊國王妃,都是地位相當顯赫的婦人,她們的三片式蔽膝到底是傳承自北方民族還是來自于東漢皇后的“袿裳”尚不可定論,只好期待中原地區有更進一步的考古發現。
截止此我們大體回顧了密縣打虎亭漢墓中三片式蔽膝的形制、名物及其演變。請記得它們的名字——袿裳、纀;幞、帊、襎裷;鞸(縪)、巨巾、大巾;花蔽膝。而打虎亭還有另一類遮蔽膝前的服飾,其衍生產物影響更巨,留待下回分解,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