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二十年过去了，雷曼还是会想起，那一座山，那一道坡，那一树的繁花。
晚上七点半，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正在播出。这是雷曼每天必看的节目，她坐在沙发上，左腿压着右腿，右手托腮，身子微微前倾，左手把着一只细瓷白釉的茶杯。此刻，她并不喝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看着那熟悉的播音员介绍着当日新闻的提要和内容。她的女儿正在爬在沙发上玩手机，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她并不关心什么电视节目和新闻，她只在乎手机游戏里那些虚幻缥缈的厮杀和争斗。一旁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撞击和流水声，那是她的儿子在收拾那些晚饭用过的餐具。其实，这样的开场介绍，总给人感觉缺少了什么？的确，这个空间里缺少了男主人，也就是雷曼的丈夫。没有男主人无非两种情况：一种是离异，一种是亡故。但事实却倾向于前者。
新闻联播是雷曼每天必看不落的必修课。当新闻联播一结束，她就会立刻回到隔壁的卧室里，一个人关上门靠在床头上静坐。她的孩子门恰恰和她相反，他们脱离了母亲的视线，便开始在客厅里说笑，打闹。或许，是她的情绪给了孩子们太多的压抑，在所有家庭成员都在一处的时候，孩子门总是那么的沉默寡言。
一个人的时候，是最恬静的时候，她闭上双眼，脑海里过电影似的滚动着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细碎。单位，家庭，公事，私事，那些喜悦的欢笑，失落的烦忧。新闻的播报中有一则关于情感的事例，却又让她伤感，惆怅。事例中的男主，让她想起了一树繁花。花瓣的焦萎和飘落，是因为风的吹拂和摇晃，纵然是再水亮的花瓣，最终还是会从枝条上飘落。可飘落是一种升华，还是悲哀？她，终是得到了一个结束的宣告和逝去。
她的心里轰然一响，一滴眼泪悄然从面颊上滑落。她瞅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自信而朗朗地冲她微笑。他殷殷地和她拥抱，告别，直到他消失在一架飞机的舱门。zasheng
灿烂的晨光扑向大地一层绚丽的色彩，即便是那些秃顶丑陋的断崖和斜坡，此刻也呈现出欣然的生机。这天正值周末，原定和闺蜜一起去爬山的，可是爬过一道斜坡，也没有等到丁点的人影儿。一弯曲曲弯弯的小路在晨露中闪烁摇晃，蜿蜒的走势把坡岭上的村庄和最低处的河流都链接在了一起。
爬上一道沙棘盘结的山梁，又走下苇子草铺满的沟底，跨过一道浅浅而行的溪水，再爬上对面洋槐树密布的阴坡，就看见了一棵高高大大的白杨树。沟底还是有些阴凉，金黄赤透的阳光，在白杨树的枝溪间闪耀，此刻的沟底，就显得更幽暗了。
她在杨树旁蹲下身子，卷起袖子擦拭满脖颈的粘汗，突然一个人从树后窜出来，愣是吓了她一跳。她浑身瘫软地坐在地上，双手按在“砰砰"乱跳地胸脯上，流下了眼泪。这样的恶作剧，简直太可恶了，而且还是在这荒山空岭上，她一个人的时候。
这个人是贺函，他们在几次朋友聚餐时都见过。贺函咧着嘴大笑着，突然他意识到这个玩笑开得有些太过了，立马陪着笑脸弯下腰过来扶她。
”讨厌，讨厌死了。“她坐在地上，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抡起拳头在他的脊背上使劲地擂。贺函不躲避，也不叫疼，只是笑着说：”咋解气你咋打，打得越重越舒服。“
面对一张英俊微笑的脸，她泄气了。这个贺函，本来就是个活宝，他能把你惹哭，也能把你惹笑，也能让你哭笑不得。她停住了手，却又觉得手指上火烧火燎地疼，她不停地甩动着手指，这样的甩动的确能缓解许多地疼痛。这一定是刚才打他的时候，不小心在哪里蹭破了皮。
看到她手指上渗出了血，贺函先是一愣，接着便是有点面红耳赤，看来这个玩笑的确是有点冒失和过火了。
”怎么办呢？会不会感染？“雷曼有些害怕。
”没事的。“贺函速速转身，跑到坡上揪了一把野韭菜的叶子，放在嘴里嚼烂，然后敷在手指的伤口上。
这样的操作稍微有点疼，她也不是很认可。她自小只要是受伤，家里人给她绝对是先消毒，然后暴露着创口或是涂红药水。这样胡乱地涂东西，而却还是用嘴嚼出来的，多么的不卫生啊。她的心里有些发怵，极大的不情愿。
”野韭菜。消毒止血，很好用的。“贺函说：“在老家，农忙的时候，若是谁把手脚弄破了，都用它。涂上一会就好了。”
“这个我真还不知道。只知道有种草叫小蓟，可以止血。”雷曼说。
“我老家，就是一个小孩子，都知道这个弄法。那个小蓟也用，但不一定能碰上。就地取材嘛。”
“我还是有点害怕。你还放在嘴里嚼，上面有多少你的口水。”
“没事。你不用怕，我很健康，绝对没有什么传染病。”
绿呼呼的叶泥涂在伤口上，凉凉的，似乎也没有那么疼。贺函就跪在她跟前，小心翼翼地敷弄着伤口。整个动作笨拙却又可爱，可爱且又温柔。
“还疼吗？”他抬起头，很柔情地问她。
“不怎么疼了。”她羞怯地说。
她的回答让贺函感觉到开心。他呆呆的目光让雷曼的面颊发热，泛红。贺函朗朗地笑，笑得像一个孩子。他得意他的偏方疗效得到了验证。她就坐在他的身旁，软绵绵的莎草给斜坡铺了一张绒毯，幽幽暗暗的树林里散发着一股野草和野花混合味的清香。贺函平躺在草毯上，闭着眼睛，饱满的胸肌一起一落，像连绵起伏的山脉。她想在树林里放声大喊，大喊可以排解日常琐碎沉积的压力，比方工作上，生活中等等，诸多的费解和不快。但她终是没有勇气开口，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地上，清爽的山风拂过她的面颊，树叶在枝梢上“哗啦哗啦”地响。
“你咋来这儿了？”她随意地问。
“等你啊。”他一点也不含糊。
她的胸口忽闪了一下，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的表达的确很明快，连一丝儿弯儿也不会绕。
”我一天看不到你，就心里发慌得很。“他没皮没臊，很平静地说。
她的脸上烧烫烧烫的，嘴里也有些干涩。她撩了下散落在面颊上的碎发，用牙齿咬紧了嘴唇。她的心脏，已跳到了喉咙上，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长这么大，以前也没有谁在她跟前，当着她的面，说过这样暧昧的话。第一次听，她听得很真切。贺函说话的语调很正式，很凝重，有板有眼，一口唾沫一个钉，没有丝毫的隐晦，也没有拐弯抹角，赤裸裸地说出对她的倾慕，让她无法回避，也没有了退路。她不想违背自己最最真实的情感和爱慕。她想听他更多的表白和酥麻的蜜语，他已经说出了她想表达，却又没有勇气表达的意愿。她默默地坐着，默默地等待着。她也不知道，是不是从第一次聚会的时候起，就萌生了一种想和她待在一起生活的渴望。不过，也巧的很，就这样不期而遇。
他今天能赶在这山林里的半道上等候她，是一种莫大的勇气。他今天对毫无思想准备的她赤裸裸地传递爱慕，让她震惊。她有一种预感，像白茫茫的一层白岫。她有点迟疑，但却有一股不可抗拒的渴望和希冀。她似乎意识到了某一种滚烫，但却无法拒绝这些滚烫。
他站起身，向她招手，径直向沟里走。
她也站起来，跟着往沟里走。是一股浓郁的花香打消了她的犹豫。
”到哪里去？“
”看，野茉莉。“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是一抹雪白雪白的飘带，更是象一匹纯白的绸纱。
她跟过去，他在垄畔上等她。
”怎么不走了？“她问。
”我不想一个人，就是想和你，两个人一起走走。“他说着，转过身，停住脚步，盯着她说。
斜坡越走越陡了，脚下总觉得是滑溜溜的，踩不住脚。她斜歪着要，张开手臂做平衡，即便这样，时时似乎都会有要摔倒的可能。
他跑过来牵住她的手，有了来自一个雄性臂膀的支撑，她觉得好走多了。
”太香了。“她忘情地闭上双眼，她要用她的嗅觉器官去感受。
”天赋仙姿，玉骨冰肌。向炎威，独逞芳菲。轻盈雅淡，初出香闺。是水宫仙，月宫子，汉宫妃。清夸苫卜，韵胜酴糜。笑江梅，雪里开迟。香风轻度，翠叶柔枝。与王郎摘，美人戴，总相宜。“
”是宋·姚述尧的《行香子·茉莉花》。“
”是的。“贺函应着声，走到一道塄坎下，一跃跳了上去。然后猫下腰，伸下双臂，像提一只小猫或是小狗一样·把她提了起来。
她尖叫着，攥紧他的手，四只手上的手指像被胶水死死地粘在一起。
林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了，也越来越安静了，鸟儿的鸣叫也越来越清脆了。他攥紧她的手，她跟着他，跨过一条小水沟，眼前是一眼清泉，聚着一汪清凌凌的静水。水里淡淡地飘浮着一层薄薄的水衣，四周的泥土上泛绿着一层油油的青苔。他们不约而同在泉边弯下腰来，看见泉水中自己痴痴呆呆的影子，傻傻地笑了。她不能很准确地在泉水中分辨出自己此刻狼狈的鬼样子，但能感受到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泉水中闪光。
”你看什么呢？“
”我在看有没有鱼。“
”鱼在哪儿？“
”在那儿。有一只青蛙。“他挪脚到她的身边，挨着她的肩膀弯下腰，一只手轻轻地攀住她的肩膀。
顺着他的手指，她没有找到青蛙的踪迹，只有他们曲曲弯弯的影子，平铺在水面上。
”你真坏。“她娇笑着说。
他朗朗地笑。
其实雷曼知道，这泉水中有没有鱼和青蛙，压根就没有什么关系。只有他们彼此水中的面庞，瞅着彼此水中含笑的眼睛。她在水中看到了英武，看到了调皮和火辣，至于她，在贺函的眼睛里，是泥，是沙？总之，在她的眼睛里，有一双让她心跳不已的眼睛。
”还是太香了。“她再一次闭上眼睛。
”麝脑龙涎韵不作，熏风移种自南州。谁家浴罢临妆女，爱把闲花插满头。一卉能熏一室香，炎天犹觉玉肌凉”。
“是北宋叶廷珏的《茉莉》吧？你再咏，我就要醉了。”
贺函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糖，剥开了糖纸递到她手上说：“吃块糖吧，迎合一下你的醉意。”
她把糖塞进了嘴里含着，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声：“谢谢。”
或许是因为鸟鸣，贺函也没有怎么听明白。
她抬头看看，树林里弥漫着一幕暗黄的昏光：“时间不早了。”
“我们去看看野茉莉吧。”
她没有拒绝，跟着他向前走。他挽她的手臂，她也没有拒绝。
他们要往野茉莉的花丛里去。
他们走进了一条白色的河流。他们停步在一棵树冠繁茂的花树下，树下除了一些细碎的小草，再也没有别的灌木。
”好大的一株野茉莉啊。“她仰起头，不停地感叹。
”这株应该有很多年了。“他说：”这些年国家号召封山育林，没有了羊群和牲口的啃食，树木就一日比一日丰茂了。这株野茉莉也不例外。“
他说着，抬手在枝条上摘下一朵皎白皎白的花朵，轻轻地插在她的鬓边。
”好看吗？“她问。
”像新娘子。“他轻笑着说。
”你呀，你真坏。“她有些羞怯，却并没有怎么脸红。
“看，树顶上的那些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成簇的花朵，堆成了一个半圆形的花球。
“我给你摘下来，做个花冠吧。”他憨笑着往枝梢上爬。
”还是不要去。这花树可能撑不住你的体重。跌下来可就不好了。“
”我有技巧，身子自然就轻了。“他调皮地笑着向上攀爬。
由于攀爬树身的摇晃，一些白绸般轻盈的花瓣，离开了花朵，纷纷扬扬，像一场圣洁的雪事。她闭上眼睛，仰起脸，张开手臂，迎接着这从天而降的香浴。
随着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枝头上最绚烂的那一枝繁花已被贺函摘了下来，不过在往下走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踩空，整个身体滚落在草地上。
她先是一愣，在发现贺函没事的情况下，她咯咯地笑着，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贺函也没有闲着，他把花枝圈成一个类似于皇冠一般的花环，温柔地扣在她的头顶上。
对于贺函这样的操作，着实是把她感动到了。她此刻有一种莫名的幻觉，这里不是沟底，是脱离俗世的仙谷，她自己也不再是那个憨态可掬的丑小鸭，而是清新脱俗的小仙女。她顶着花冠，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在原地转圈，在习习山风的托撑下，她的衣袂正随风旋舞，飘动，像是那舞台上翩翩起舞的嫦娥，轻盈，飘逸。
在转动中，她触碰到了他的身体，他的脸，一刹那间，一双强悍有力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肩膀，她情不自禁地迎合着他的怀抱，他们跌倒在草地上。跌倒，俩人相互拥紧在草地上。
在繁花如盖的树下，软绵绵的草地上，他们忘情地拥抱在一起。她感受到他嘴唇上那一丝淡淡的甘甜，同时他也感受到了那一丝镶嵌在她舌尖上的甜意。
“妈，给我一百块钱，我想出去买点零嘴吃。”是她女儿的声音，把她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都这么晚了还出去？刚吃饭的时候，为啥不好好吃。”她有点生气，每每在饭点，就是挑三拣四的不吃饭，刚放下饭碗，却又买东西吃。这个女孩子，脾性一点也不随她，更是不随她爸爸，也不知道是随谁了？
“我陪妹妹去吧。妈妈。”是她的儿子轻声轻气地说。
此刻，她不敢正视儿子的脸。这个孩子，什么都像他爸爸，容貌，身材，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势，还有那股子会关心人的温柔劲。她不想因为儿子的从在想念他太多。离都离了，离了就不要再去想他。
“去吧。早去早回。”她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
----------
她回城了。这都赖于父亲的地位和关系。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母亲给她张罗，介绍了七八个对象：什么局长的儿子，什么院长的令郎-----她一一都回绝了。在她的心野里，盛开着一树繁花，还有那带着甜味的舌尖和嘴唇。
母亲终于经过多方打听，知道了贺函这么一个人。一个没有家世，更没有背景和上流关系，回不了城的小职员。压根从心理上不能接受一个父母都没有工作，家境又特别不好，农民的儿子。贺函的父母住了一辈子的土窑，根本就没有能力改善自己的居住条件，哪里会有余力为贺函置办房产呢？母亲的几次劝解没有结果，最后还是让平素沉默寡言的父亲出面了。
“作为父母，我们本该尊重你的选择。可是，我们总得明白，我们面对的是谁。”
“他人好，脾气也好。我就喜欢他。”她嘟着嘴，一肚子的委屈。
母亲生气地斜着眼睛瞅她，听她说话，听着听着，终是憋不住了："喜欢，他能给你什么？他家里什么情况？他父母都年岁大了，而且还没有退休金，临了有个大病小灾的怎么办？就凭你俩的工资？开什么玩笑呢。再说，你们结婚，婚房在哪里？结婚在旷野上吗？就说我和你爸不阻拦你，婚后你生了小孩谁帮你带？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谁带孩子去医院？动点脑子好不好？“
”我生的孩子，自己带。我们结婚了，他的爸妈，就是我的爸妈，生病和日常，我愿意照顾他们。“她斩钉截铁地说。
母亲朝父亲撇了撇嘴角。
父亲说：”年轻人嘛，有自己的见解和想法的确是可取的。对于你自己的婚姻，还是要靠自己拿捏。我和你妈的意见，只不过是一种建议。自己脚上的鞋，合不合脚，也就只有自己知道。“
母亲撇了撇嘴笑了，笑得是那么的酸楚。不经意间，她看到母亲在偷偷地擦眼泪。
-------
她结婚了。在野茉莉盛开的季节。她身着纯白色的礼服，清丽脱俗的像来自上天的仙子。也就因为这白色的礼服，让公婆们紧锁起了眉头。他们觉得新娘穿这样的婚服不吉利。婆婆说，在他们这，只有丧葬才穿白。大婚的新娘，大红大紫才喜庆。
她有自己的倔强，公婆却有自己的原则。贺函是个乖乖儿，他尊重父母的意愿。
野茉莉一瓣瓣从枝头上飘落，她提着一只沉重的箱子离开了。
临走时，公婆根本就没有起身，贺函也没有来送她。
在她觉得贺函是一个永远都熟不透的男人。可是，她却在经历中日渐成熟了。熟透得像一树盛开荼蘼的野茉莉。
-------
”妈妈。“她的孩子们正提着一大包东西，从外边进来。女儿侧面的样子，突然这么像她二十年前的神情。孩子们走过来，围绕在她的身边坐下。电视上正在播青春欢快的综艺节目，这是他们总喜欢看的。从这洋溢的脸上，她感受到了快乐。
她从沙发上站起身，拎着一只空杯子。
当她坐回到床上的时候，眼前浮现的，还是那一汪野茉莉盛开，还是他们相依相偎，接吻，拥抱的场景-----
喜欢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