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属马,我说马
原载于《映像》2013.3
蒋韵与葛水平,中国当代文坛两位才华横溢的女作家,她们同是山西人,同年出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同年获得“鲁迅文学奖”,两人正好同样都属马。适逢马年,请看两位属马的才女如何说马。
踏飞燕
文_蒋韵
都知道,踏飞燕的,是马。
上一个“本命年”马年,有四分之一的时间,我是在美国那个著名的文学小城爱荷华度过的。和我们同行的几位中国朋友——诗人、导演、编剧以及艺术家,都比我年轻。起初,我以为,我们一定会有传说中的“代沟”。但,可能是在一个陌生而新鲜的异国他乡相识,又面对着当时同样的困惑和困境,我们后来竟成为了几乎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有多少个夜晚,我们围坐在山坡上聂华苓老师“鹿园”那张大餐桌旁,彻谈到深夜,凌晨时分,再沿着洒满月光的爱荷华河走回我们的住地。这样的夜晚,这样以文学和艺术之名的聚合,有时,会让我忘记自己将近“知天命”的年龄,更让我产生某种错觉,以为时光倒流,回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个文学和心灵的黄金时代,也是属于我的青春时代。
那时,我们讨论乃至争论的许多问题,没有结论,那些问题说白了其实就是一句话:在全球化的语境中,在任何光怪陆离都能被制造与克隆的时代,我们怎样或用什么方式才能发出属于自己的诚实的声音。我以为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但,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当我回到我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土地上后,我的创作不知不觉发生了一些变化,我开始毅然抛弃一些东西,又拾起了一些东西,在这种抛弃和拾起的过程中,我体会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某种蝉蜕般的新鲜:在我四十八岁的时候,似乎重新做回了一个文学的婴儿。
于是,有了《在传说中》和《想象一个歌手》;
有了《隐密盛开》和《心爱的树》;
有了《行走的年代》和《朗霞的西街》。
……
或许,这些,对文学史而言,不算名篇,可以忽略不计,但,对我这样一个忠实而痴迷的书写者而言,它们是我生命中最深刻的履痕。我珍爱它们。因为,我知道,它们极有可能和我失之交臂,假如,没有四十八岁本命年那一年的出门远行。
而另一个马年,转瞬即至。
“白驹过隙”也好,“马踏飞燕”也好,那种迅疾,令人心惊。
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我居然活过了一个甲子!
我不是一个洒脱的人,更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害怕衰老。一天一天老下去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从我如今身患重病的母亲身上,我看到了衰老的真相:无助、丑陋、羞耻。看到一个浑身插满各种管子、失去吞咽和排泻这种最基本的功能却仍然“活着”的老人,你才知道,“缠绵病榻”这一类汉语是多么古典和优雅,它距离今天的现实又有多么遥远。今天的病床,常常让人一次又一次绝望地想到,衰老和死,原来,是这么恶毒的事。
看到一条新闻,来自英国,由于白金汉宫的警卫吃掉了伊丽莎白女王陛下的坚果,于是,女王陛下就在盛坚果的器皿上做记号。也许,此事涉及到了皇宫的开销、王室的支出等等,但我还是觉到了悲哀,女王老了!伊丽莎白老了!只有衰老,才可能让一个尊严的国君为了那些可以做她孙子的、日夜忠诚地守护着她的年轻卫士,吃了走廊上她几颗花生腰果就弄出让全世界都听到的动静……所谓“夕阳般的温暖慈祥”,其实,从来都不属于真正的衰老,也许,那只是衰老的前夜,接下来,才是衰老深渊般黑暗的本色。
人生末路上的风景,那是什么?我想,是神对人最大的恶意和诅咒。最美不过夕阳红,那是大自然的神迹啊,人有多么的虚妄自大才敢说出这样的谎言?但,假如没有这样的谎言,谁又有勇气去面对那个终究会到来的末路?
许多人曾这样劝我,说,把节奏放慢一点吧,如今你还拼什么呢?是啊,我这样拼了大半生,拼了几十年,不过尔尔,到如今,莫非还期待什么奇迹吗?我知道,这是很多人的潜台词。然而,我想说,是,我是在期待奇迹,渴望奇迹,那奇迹就是,让衰老来得慢一些,更慢一些。或者,祈祷命运赐我一个大惊喜,让我能够战胜我血液里所有的坏基因,在真正的、耻辱的衰老到来之前,死去。在我的夕阳还没有坠入黑暗之前,死去。
那么,除了我热爱的写作,除了新鲜的不懈的创造,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够阻挡那如同“马踏飞燕”一样迅疾而来的衰老的脚步。
写作,对于我,从来都如同拯救,如同救赎,如今,依然如此。
所以,仍然有许多的计划,许多的打算,有长篇,有中篇,长篇想写一个古镇,而中篇的名字,应该叫“圣血”:想真正写出我对生命的尊敬。
我不能预测,在就要到来的这个马年里,是否仍然暗中潜伏着某种可能,就像十二年前一样。 ■
大地是马的长旅
文_葛水平
我一直喜欢往事,比如往事中的从前,离绿水青山都很近,更主要的是骑一匹瘦马,把自己简单地放在马脊上,风刮着青草的气息,驮着我和比时间更清醒的天空,在人世间,走我的长旅。
时间对人的侵入,说到底是情感的侵入。我出生在马年,一头神秘走兽。在人间,当夜晚隐身于朝露,我的出生以一双赤足走来,没有异相。
童年时站在半山腰上,看风从谷底扬起,风涌浪一般拂过坡谷,涌浪一般冲上山梁。那哪里是风,是一匹马,张着阔大的鼻翼,它奔驰而过,轻灵得让我啜泣。一匹马走过,在我的往事里永在。
峰谷之间,假如有灵魂生成,达达的马蹄能够敲醒。
生肖,这人类世界的奇特现象,不仅中国有,费尔巴哈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指出,“人之所以为人,要依靠动物,而人的生命和存在所依靠的东西,对于人来说就是神。”生肖起源于人对动物的崇拜,世界大同。
我的马神,你藏满了我命运密码的天机,我走,我觉悟,我庆幸我出生在穷人家里,我虽然不能把一生的悲喜交给泥土,但是,你护佑并告诉我,只有劳作,才能知道季节的冷暖。你山脉一样引领我,顺着大地的谷地,让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土地跳动的心脏。
青年时我读李贺的《马诗》,押着汉字的韵脚,精神深处的诗歌。如果让我回到唐朝,我愿意做一件三彩,一只陶马,不去糟蹋和消耗五谷,如果可能,我要嘶鸣一卷经文给不通佛语的月亮,并用我的脊驮着携雨的云走往干旱的地方。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唐李贺《马诗》之四)。
如此喜欢。哑默的空气被撕裂了,在视觉里留下鳞状的踪迹,让我冥想云的波纹。
马是我的神,同时我也是马命之人。
马从历史中穿越而来。马的形象最早见于甲骨文,一般都状其侧面,发展下去又见青铜器上的狩猎图,马的形象被结合在复杂的图案中。从著名的四耳猎盂可以看到,马,甲骨文先书后契,铜器图文先画后刻,一路而来,马在艺术中滥觞。
唐王朝为了开拓疆土,巩固国防,如此重视骑兵力量。明皇开元初有马二十四万匹,开元三十年增加至三十五万匹,天宝十年据陇右牧使报告,仅这一牧区即有马三十二万五千匹,偌多的马都是唐王朝的保卫者。
世界上如果有一种动物既懂人性又善用骨力追风,那便是马。“顾自清高气神稳”,唐王朝辽阔的疆域,被六匹骏马驮着急驰,一个王朝,那些吟诗的唐人,缎子一样的吟咏,最后石化出了雕塑的悲伤。
马到成功,愿马年天下文章多见筋骨!
我这一生一直拽着一匹走马的缰绳,它牵着我顺着大地的骨缝走出村庄,走往远处。然而,可供我耕读的不是远方,我的心跳一直诱我怀乡,我不能遗失我的马房,还有那马粪和谷草的清香。老马识途,庆幸它从未让我脱离开季节,想起今夜的小米稀粥,想起简单、从没有多余话语的娘亲,如一匹马不能失去丘陵,我的走马盯着村庄白天和夜晚的容颜,告诉我,一座村庄比一座城市更为重要。
脚步是养不住的,我再一次走进马年。
马,马年,马神,马命,马蹄踏着鲜花走过大地,我愿我是马年村庄里一个最浪漫的人,我的走马牵着我就这样行吟土地,就这样孤独成一张剪纸,就这样在大地上走着,我从不怕失去形象的重量,只要在大地上,走到下一个马年,我满头白发,在阳光的切面上,我和我的马神说:兄弟,大地是我们的长旅,搭伴儿走日子,一路都会遇见太阳和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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