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王开岭散文《影子的道路》
(2016-01-29 16:0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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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的道路
“就在这样一个时刻,行人稀疏的街道,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影子。他头上举着一支小火炬,在每盏路灯下停一下,引燃灯油,随即又像影子一样消失。”
读普鲁斯的《影子》,我总久久陷入一股虔敬、哽咽的圣徒情绪中。他用缓慢的牺牲的语调讲述了一则寓言——关于“国家街道”和一个迅速生活过的“点灯人”的故事。我读它的第一感觉是:那些文字刚流出来就凝固了,像橡树的伤口裸露在冬天里……
那背景是巨幅的,无声,苍凉,岁月的沙丘向远移动……天穹像旧时代的海盗旗,有着猩红的暮色和盐的咸味,犹如沉船上捞起的囚衣——这类幕景适于排演早些时候,比如蒙昧时代或中世纪宗教剧的章节,而普鲁斯却把它献给了自己的19世纪。
夜霾低回。月光,像猪尾巴弯向大地。如果说腐烂能让什么肥沃的话,那就是它了:昏迷的大地。
隐约的地平线上,立着几棵獠牙树、仙人掌和向日葵。它们是罪恶、绝望、富庶、理想——飞沙走石与欣欣向荣的遗迹。
之后,一个国家的王城开始浮现。
逶迤的街道,看上去像被遗弃的盲肠,空洞又愚蠢。正值饭后时分,散步的人突然冒了出来,情侣、乞丐、马车夫、公务员、女眷、密探模样的人……稀稀拉拉,像烂土豆泌出的芽粒,然而很快你会发现,他们身体里装的不是“散步”,而是紧张、迷乱、狂躁、焦虑、恍惚、恐惧之类的玩意儿。
有路灯。但全无亮色。原来这也是假的,那路灯只不过是一些柱子,冰凉的摆设,“光荣”和“盛世”的假象。正如那些散步者,他们只把“散步”像假肢一样绑在腿上,胡乱地抖动而已——以显示日子的悠闲、美好和太平。
光,会让人不甘于沉眠。
月亮遁入了云层,他们开始急急逃回家。抵紧房门、挡板,将窗户裹严,窸窸窣窣,像鼠类那样过一丁点可怜的私生活。
这时候——
一个神秘的影子闪了出来。一个幽灵。一个随时处于危险中的叛逆。他要做对夜晚最具威胁的事:把路灯点燃!
点灯。为此降临、生活和死去。临行前,他向神请求火种,回答是:没有可拿在手上的东西,火种就在一个人的体内,必要时,请把你的肋骨拆下,用它去引着灯油……
于是他赤条条来了,寻着可以刺杀的暗夜。但没有被赋予任何多余的东西,没有铁器和用以搏斗的实物,除了随身的少量肋骨。
如果不能永远生活,那就迅速地生活。
这个黑暗的敌人,这个为播光而必须减寿的孤独者,在市民集体酣睡时,在空荡的国家街巷中,在积雪和枯枝的路面上,踽踽而行……无人知晓他是谁,他的来历和任务。
那些紧闭的窗户,那些冷不丁瞅见他的人,只把他当作流浪的瞎子,不畏寒的乞丐。
就这样夜复一夜,肋骨一寸寸减少。
终于有一天,在往常那个时刻,激动人心的影子迟迟没露面,街道仍是死寂和阒黑……
究竟发生了什么?
普鲁斯决心去找他,弄清他的住址和生活,并致以敬意和答谢。因为他确信,这不仅是个影子,还应是个具体的名字,一个和大伙一样的人。
终于,普鲁斯找到了,实际上并没找到。
因为,那人死了。
他已被下葬到一群不知名的穷人中间去了。
“点灯人?谁知道他埋在了哪儿?昨天就埋了30个死人。”掘墓人不耐地说。
“不过,他是埋在最穷的人那个区域。”泪流满面的普鲁斯提醒他。
“这样的穷人昨天就埋了25个。”掘墓人的语调听起来比墓穴里的铁铲还要冷。
“要知道,他的棺材没上漆。”
“这样的棺材昨天就来了16副。”掘墓人头也不抬地继续挖土。
就这样,普鲁斯只知他是个穷人,一个替穷人做事的影子,最默默无闻者中的某一个——某个肋骨不全者。
最后,普鲁斯以怀念亲人的语气凄叹——
“点灯的人也是人生道路上的匆匆过客。活着时无人知晓,工作不被重视,随即便像影子一样消失。”
影子怎会有“影子”外的存在呢?他只会把不记名的遗产留在世间。
这类道路从来就这样。
但我确信,神已收回了他,而另一个影子已悄悄上路。不久,夜里就会再次出现火炬,贫民窟就会再现他的兄弟……
一个一个地走,正如一个一个地来。
影子和我们的区别在于:沙漠里,他愿做一滴水,一滴迅速被瓜分和吃掉的水。而我们只甘为一群沙粒。我们感激、怀念并吃掉它。
沙粒是沙漠表面的主人、实质上的奴隶。
一滴水。默默无闻的先知。
199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