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场曼话（一）

                           ——张曼娟《时光词场》摘录

传说她的心灵是一座磁场，总是吸引着许多美好的事物。

那么，这磁场必然相当辽阔，容纳着古往今来，包涵了忧喜悲欢。

传说她的眼睛最善于远眺，能看见许久以前和多年以后。

我们屏息看着她，翻阅时光诗词，那些既熟悉又遥远的故事。

轻轻触碰，璀璨华亮如河汉，破空飞起。

                                  ——扉·页

醒来，自雨中（自序）

常常，当我自雨中醒来，都会有一种跋涉之后终于可以休憩的适宜感觉。究竟在我睡眠时去过哪些地方呢？遇过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其实偶读记不起来。但，精神上确有一种充实饱足之感，使我相信自己必定经历了一些事，在绵绵不断的雨声里。或许雨是知道的，它淅沥沥地反复诉说着，会不会就是我们梦中的经历？只是我们没听懂。

我们不懂。爱着的时候，不懂得恋慕也可以残忍；离开的时候，不懂得回忆会如影随形；失去的时候，不懂得如何争取与挽留；拥有的时候，不懂得瞬间就将一无所有。

我后来读到蒋捷的那阙词《虞美人》，描写的是听雨的心境：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凭，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少年的欢乐无忧，壮年的漂泊流浪，老年的闲淡了悟，这就是人生了。那雨是恒久的背景，永不离弃的陪伴，也是知晓一切秘密的。

人生的秘密，时光的秘密。

在我翻阅着我最爱的那些词的时候，昔日坐在课堂上看着教授讲解的青春岁月又回来了，那时我蓄着乌亮的长发，喜欢一边编辫子一边背小令，两条辫子垂挂胸前的同时，一阕小令也牢记心间了。然后，是此刻的哀乐中年，我站在少年与老年的隘口，静静地听雨声。并且想象着自己年老的时候，那时候我要蓄留雪白的长发，也许仍可以一边编辫子一边背小令，或许还可以帮李清照斟茶，与苏东坡下棋，看辛弃疾练剑。

这样的写作，开启了我的另一条生命道路，一手挽住古代，一手牵引现在，感觉到雨一般的温柔，雨一般的力量。……

新的一百年开启之际，我从雨中醒来，有一种跋涉长途之后的心满意足，于是，我将这些经历缓缓写下来。如果其中也有你的心情，请不要惊奇，你知道，雨水啊，知晓着时光中所有的秘密。

第一片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记得绿罗裙，

处处怜芳草

她蓄起长发，

开设一家又一家

绿色招牌的“鹦鹉槟榔摊”，

她成为槟榔西施，

以半裸的身体，

悬赏今生的恋人。

她是槟榔西施中，名声相当响亮的一位。吹弹可破的冰肌玉肤，垂瀑似的乌亮长发，骄人的身材，看不出年龄的脸蛋。低胸的紧身上衣，短得令人心惊胆跳的裙子。她坐在最外面的座位，机车或轿车经过时，她无精打采地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每当有货车靠近，她便立刻弹跳起来，整张脸焕发光彩，抓起一包槟榔就冲过去。然后，眉压着眼，拖着无力的脚步踱回来，脸色灰败，忽然显得老。

……

【原词赏析】

生查子

            五代·牛希济

春山欲烟收，天淡星稀小。

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词场曼话】

牛希济，生卒年不详，李后主时曾官至翰林学士。他的词作流传不多，《花间词》中收录的只有十一首，这阙《生查子》可算是词人的代表作品。

……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是全词最有光华的句子，也因为这两句使牛希济的名字变得重要。在爱恋着的时候，其实是我们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的时刻，情人的一次蹙眉，一个微笑，都被赋予非凡的意义。特别是离别的经验，让我们体会着莫名的痛楚与深刻的相思，将人类的联想力激发到巅峰。……挥别时刻，不谈彼此的盟誓，不约生死，只是叮咛再叮咛，不要忘记啊，走到天涯海角，总会看见芳草碧连天，那芳草就是一个密码，俯拾可得的印象，弥天盖地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