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乐园记

                                       陈文烛
    园在沔州南纪门外，嘉靖间先按察公所卜也。名义堂曰“夏汭”，详大学止许公国《记》中。夫云土梦作乂”，夏水也。堂在水曲沱潜，未道楚泽薮耳，春秋列国盖战地云。今海内晏如，苏山先生始托一技之安，览万古之胜，雪堂、鹿门、隆中、习池相望，而屈宋之宅，仲宣之楼郁乎似矣。先生讲道论文，洋洋至乐也。堂东有亭曰“四并乐之同”也。御史大大陈公省闻而叹曰：“谢灵远所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难并者乎，先生所取四而所会一也。”故和风朗日，碧月晴空良矣，顺雨夕风朝、霜深雪冻不为阻；瑶台圭苑，奥宝玄堂美矣，而草构茅披、蒲编竹缉；不为陋；快意极欢，适观入耳乐矣，而戒心劳形、怀思图变不为逆。倘以心胜耶?堂西有亭曰“六合”，乐之大也，少司马万公恭闻而叹曰：“庄周所谓形存六合之内，神游六合之外者乎?六合有托者，有六有合，有郛有廓，有幕有橐；无托者，无六无合，无郛无廓，无幕无橐。可托者形也，不可托者神也，先生殆无合顺六合耶?”

    堂前有轩曰“观稼”，乐之明农者；堂后有轩曰“容膝”，乐之知足者。轩有海棠一树，高丈许，花落如红雨。春日憩焉。打青梧数树，夏则纳凉其下，秋种菊几百种，冬倚古梅，作长啸声。畜文鱼于两池，植芰荷菱芡。表叔户部尚书傅公顾里居，以凡事先公，欢若同生，开山园于右，一门来往，忘尔我也。先公辟借山亭时。都间阃高君京、王君颢皆内戚，称门下士。其它问奇字，号酒人，若萧李诸子又六七人。里中每招饮，两公必同，两家子弟及诸子必随，极欢乃罢。携具于园，周旋亭榭竹树间，先公曰：“乐甚矣！”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而闻者岁之余也。吾年六，过此已往其余乎?

    《乾》之初九曰：“潜龙勿用。”夫龙德而隐，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确乎不可拔，则乐矣。《履》之初九曰：“素履住无咎。”夫素履之往，独行愿也，幽人贞吉，中不自乱，则乐矣。《遁》之九四日：“好遁，君子吉。”夫嘉遁以正志也，肥遁无所疑也，至无不利，则乐矣。与其往蹇，吾宁贲趾”；与其冥升，吾宁盘桓。向子平言：“贫不如富，贵不如贱，但未生与死何如耳?”仲长统言：“逍遥一世之上，脾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二子乐乎，深于《易》也。名其阅曰“余乐”。宪使王公间大书扁焉。

    优游二十年，而先公逝，盖万历庚辰岁也。园日荒颓圮，岁丁亥修焉。先公命不肖以记乎，而逡巡不果，言之抆泪。昔司马温公以“独乐”名园，彼谓“与人乐，与众乐?”此王公大人之事，而惓惓于孔颜之蔬食饮水，曲肱陋巷。先公乐同而名异，且言古人惜余者三，留余者四，岂谓年之冬，日之夜，月之雨，造化之巧，朝廷之禄，百姓之财，子孙之福。知所惜而留，知所留而乐乎?温公为宋贤相，四夷左衽，罔不咸赖，其乐曰“独”。中议公典职方，握兵宪止耳，有井渫不食、雉膏不食之感“，其乐曰“余”。盖忧乐潜见，易地皆然。
先公晚而好《易》，意弘远矣，倍右如学十司马御史大夫所称说者哉！因次其语以告来世，书作园记。

[说明]
    本文选自《二酉园续集》卷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注释]
    云土梦；云梦泽。作义：谓湖水变良田。
    苏山先生：陈柏，号苏山先生。
    雪堂：湖北黄冈县治东。苏轼造。有《雪堂记》。

    鹿门：在湖北襄阳。传汉末庞德公人山采药不返。唐孟浩然亦隐居于此。

    隆中：在湖北襄阳西北西二十里。诸葛亮曾隐居于此。

    习池：习家池。在湖北襄阳县。晋习郁所造。山简常往游之。
    屈宋之宅：仲宣之楼：湖北当阳县东南。王粲登其楼，临漳水而赋之。王粲，字仲室。
   “良辰”句：语出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序》。

    往蹇：喻前往则遇难。《易·蹇》：“初六，往蹇来誉。”谓往则遇难，来则得誉。

    贲趾：修饰其足。《易·贲》：“贲其趾，舍舟而徒。”
   “向子平”诸句：按《后汉书》卷一百一十三《向长传》：“(向长)哨然叹曰：吾已知富不如贫，贵不如贱，但未知死生为何如辟?”可校正本文之误。向长，宇子平。
   “仲长统”诸句：语出《后汉书》卷七十九《仲长统传》。

    万历庚辰：万历八年，1580年。
    丁亥：万历十五年，1587年。
    司马温公：司马光，封温国公，故称。有独乐园，自为记。

   “惓惓”两句：惓惓，念念不忘。孔颜，孔子和他的弟子颜回。《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箪食，一飘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述而》：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也。”
    井渫不食：比喝洁身修己，而不为人所知。语出《易·井》：“井渫不食，为我心恻。”渫，淘井。
    雉膏：肥美的野鸡肉。泛指美味。语出《易·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