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文集[(论六十五首)2]
(2011-05-25 17:2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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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形势不如德论】
论曰:《传》有之:“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言形势之不如德
也。而吴起亦云:“在德不在险。”太史公以为形势虽强,要以仁义为本。儒者
之言兵,未尝不以藉其口矣。请拾其遗说而备论之。
凡形势之说有二,有以人为形势者,三代之封诸侯是也。天子之所以系于天
下者,至微且危也。欢然而合,合而不去,则为君臣,其善可得而赏,其恶可得
而罚,其谷米可得而食,其功力可得而役使。当此之时,君臣之势甚固。及其一
旦溃然而去,去而不返,则为寇仇。强者起而见攻,智者起而见谋,彷徨四顾,
而不知其所恃。当是时,君臣之势甚危。先王知其固之不足恃,而危之不可以忽
也,故大封诸侯,错置亲贤,以示天下形势。刘颂所谓“善为国者,任势而不任
人。郡县之察,小政理而大势危;诸侯为邦,近多违而远虑固”。此以人为形势
者也。然周之衰也,诸侯肆行而莫之禁,自平王以下,其去亡无几也,是则德衰
而人之形势不足以救也。
以地为形势者,秦、汉之建都是也。秦之取天下,非天下心服而臣之也。较
之以富,搏之以力,而犹不服,又以诈囚其君,虏其将,然后仅得之。今之臣服
而朝贡,皆昔之暴骨于原野之子孙也。则吾安得泰然而长有之!汉之取天下,虽
不若秦之暴,然要皆不本于仁义也。当此之时,不大封诸侯,则无以答功臣之望,
诸侯大而京师不安,则其势不得不以关中之固而临之,此虽尧、舜、汤、武,亦
不能使其德一日而信于天下,荀卿所谓合其参者。此以地为形势者也。然及其衰
也,皆以大臣专命,危自内起,而关中之形势,曾不及施,此亦德衰而地之形势
不能救也。
夫三代、秦、汉之君,虑其后世而为之备患者,不可谓不至矣,然至其亡也,
常出于其所不虑。此岂形势不如德之明效欤?《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人存则德存,德存则无诸侯而安、无障塞而固矣。谨论。
【礼以养人为本论】
论曰:三代之衰,至于今且数千岁,豪杰有意之主,博学多识之臣,不可以
胜数矣,然而礼废乐坠,则相与咨嗟发愤而卒于无成者,何也?是非其才之不逮,
学之不至,过于论之太详,畏之太甚也?夫礼之初,始诸人情,因其所安者,而
为之节文,凡人情之所安而有节者,举皆礼也,则是礼未始有定论也。然而不可
以出于人情之所不安,则亦未始无定论也。执其无定以为定论,则途之人皆可以
为礼。
今儒者之论则不然,以为礼者,圣人之所独尊,而天下之事最难成者也。牵
于繁文,而拘于小说,有毫毛之差,则终身以为不可。论明堂者,惑于《考工》、
《吕令》之说;议郊庙者,泥于郑氏、王肃之学。纷纷交错者,累岁而不决。或
因而遂罢,未尝有一人果断而决行之。此皆论之太详而畏之太甚之过也。
夫礼之大意,存乎明天下之分,严君臣、笃父子、形孝弟而显仁义也。今不
幸去圣人远,有如毫毛不合于三代之法,固未害其为明天下之分也,所以严君臣、
笃父子、形孝弟而显仁义者犹在也。今使礼废而不修,则君臣不严,父子不笃,
孝弟不形,义不显,反不足重乎?
昔者西汉之书,始于仲舒,而至于刘向,悼礼乐之不兴,故其言曰:“礼以
养人为本。如有过差,是过而养人也。刑罚之过,或至杀伤。今吏议法,笔则笔,
削则削,而至礼乐则不敢。是敢于杀人,而不敢于养人也。”而范晔以为“乐非
夔、襄而新音代作,律谢皋、苏而法令亟易”。而至于礼,独何难欤?
夫法者,末也。又加以惨毒繁难,而天下常以为急。礼者,本也。又加以和
平简易,而天下常以为缓。如此而不治,则又从而尤之曰,是法未至也,则因而
急之。甚矣,人之惑也。平居治气养生,宣故而纳新,其行之甚易,其过也无大
患,然皆难之而不为。悍药毒石,以搏去其疾,则皆为之。此天下之公患也。呜
呼,王者得斯说而通之,礼乐之兴,庶乎有日矣。谨论。
【既醉备五福论】
论曰:君子之所以大过人者,非以其智能知之,强能行之也。以其功兴而民
劳,与之同劳,功成而民乐,与之同乐,如是而已矣。富贵安逸者,天下之所同
好也,然而君子独享焉。享之而安,天下以为当然者,何也?天下知其所以富贵
安逸者,凡以庇覆我也。贫贱劳苦者,天下之所同恶也,而小人独居焉。居之而
安,天下以为当然者,何也?天下知其所以贫贱劳苦者,凡以生全我也。夫然,
故独享天下之大利而不忧,使天下为己劳苦而不怍,耳听天下之备声,目视天下
之备色,而民犹以为未也,相与祷祠而祈祝曰:使吾君长有吾国也。又相与咏歌
而称颂之,被于金石,溢于竹帛,使其万世而不忘也。
呜呼!彼君子者,独何修而得此于民哉?岂非始之以至诚,中之以不欲速,
而终之以不懈欤?视民如视其身,待其至愚者如其至贤者,是谓至诚。至诚无近
效,要在于自信而不惑,是谓不欲速。不欲速则能久,久则功成,功成则易懈,
君子济之以恭,是谓不懈。行此三者,所以得之于民也。三代之盛,不能加毫末
于此矣。
《既醉》者,成王之诗也。其序曰:《既醉》,太平也,醉酒饱德,人有士
君子之行焉。而说者以为是诗也,实具五福。其诗曰“君子万年”,寿也;“介
尔景福”,富也;“室家之壸”,康宁也;“高明有融”,攸好德也;“高朗令
终”,考终命也。凡言此者,非美其有是五福也,美其全享是福,兼有是乐,而
天下安之,以为当然也。
夫诗者,不可以言语求而得,必将深观其意焉。故其讥刺是人也,不言其所
为之恶,而言其爵位之尊、车服之美而民疾之,以见其不堪也。“君子偕老,副
笄六珈”、“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是也。其颂美是人也,不言其所为之善,而
言其冠佩之华、容貌之盛而民安之,以见其无愧也。“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
为兮”、“服其命服,朱芾斯皇”是也。故《既醉》者,非徒享是五福而已,必
将有以致之。不然,民将盻盻焉疾视而不能平,又安能独乐乎?是以孟子言王道
不言其他,而独言民之闻其作乐见其田猎而欣欣者,此可谓知本矣。谨论。
【易论】
《易》者,卜筮之书也。挟策布卦,以分阴阳而明吉凶,此日者之事,而非
圣人之道也。圣人之道,存乎其爻之辞,而不在其数。数非圣人之所尽心也,然
《易》始于八卦,至于六十四,此其为书,未离乎用数也。而世之人皆耻其言
《易》之数,或者言而不得其要,纷纭迂阔而不可解,此高论之士所以不言欤?
夫《易》本于卜筮,而圣人开言于其间,以尽天下之人情。使其为数纷乱而不可
考,则圣人岂肯以其有用之言而托之无用之数哉!
今夫《易》之所谓九六者,老阴、老阳之数也。九为老阳而七为少阳,六为
老阴而八为少阴。此四数者,天下莫知其所为如此者也。或者以为阳之数极于九,
而其次极于七,故七为少而九为老。至于老阴,苟以为以极者而言也,则老阴当
十,而少阴当八。今少阴八而老阴反当其下之六,则又为之说曰,阴不可以有加
于阳,故抑而处之于下,使阴果不可以有加于阳也,而曷不曰老阴八而少阴六。
且夫阴阳之数,此天地之所为也,而圣人岂得与于其间而制其予夺哉。此其尤不
可者也。夫阴阳之有老少,此未尝见于他书也,而见于《易》。易之所以或为老
或为少者,为夫揲蓍之故也。
故夫说者宜于其揲蓍焉而求之。揲蓍之法,曰,挂一归奇。三揲之余而以四
数之,得九而以为老阳,得八而以为少阴,得七而以为少阳,得六而以为老阴。
然而阴阳之所以为老少者,不在乎七八九六也,七八九六徒以为识焉耳。
老者,阴阳之纯也。少者,阴阳之杂而不纯者也。阳数皆奇而阴数皆偶,故
乾以一为之爻,而坤以二天下之物,以少为主。故乾之子皆二阴,而坤之女皆二
阳。老阳老阴者,乾坤是也。少阴少阳者,乾坤之子是也。揲蓍者,其一揲也。
少者五而多者九,其二其三少者四而多者八。多少者,奇偶之象也,一爻而三揲
蓍,譬如一卦而三爻也。阴阳之老少,于卦见之于爻,而于爻见之于揲。使其果
有取于七八九六,则夫此三揲者,区区焉分其多少而各为处,果何以为也?今夫
三揲而皆少此,无以异于乾之三爻而皆奇也。三揲而皆多此,无以异于坤之三爻
而皆偶也。三揲而少者一,此无以异于震坎艮之一奇而二偶也。三揲而多者一,
此无以异于巽离兑之一偶而二奇也。若夫七八九六,此乃取以为识,而非其义之
所在,不可以强为之说也。
【书论】
愚读《史记·商君列传》,观其改法易令,变更秦国之风俗,诛秦民之议令
者以数千人,黥太子之师,杀太子之傅,而后法令大行,盖未尝不壮其勇而有决
也。曰:“嗟夫,世俗之人,不可以虑始而可乐成也。使天下之人,各陈其所知
而守其所学,以议天子之事,则事将有格而不得成者。
然及观三代之书,至其将有以矫拂世俗之际,则其所以告谕天下者常丁宁激
切,亹亹而不倦,务使天下尽知其君之心,而又从而折其不服之意,使天下皆信
以为如此而后从事。其言回曲宛转,譬如平人自相议论而诘其是非。愚始读而疑
之,以为近于濡滞迂远而无决,然其使天下乐从而无黾勉不得已之意,其事既发
而无纷纭异同之论,此则王者之意也。故常以为当尧舜之时,其君臣相得之心,
欢然乐而无间,相与吁俞嗟叹唯诺于朝廷之中,不啻若朋友之亲。虽其有所相是
非论辨以求曲直之际,当亦无足怪者。
及至汤武征伐之际,周旋反覆,自述其用兵之意,以明晓天下,此又其势然
也。惟其天下既安,君民之势阔远而不同,天下有所欲为,而其匹夫匹妇私有异
论于天下,以龃龉其上之画策,令之而不肯听。当此之时,刑驱而势胁之,天下
夫谁敢不听从。而上之人,优游而徐譬之,使之信之而后从。此非王者之心,谁
能处而待之而不倦欤?
盖盘庚之迁,天下皆咨嗟而不悦,盘庚为之称其先王盛德明圣,而犹五迁以
至于今,今不承于古,恐天之断弃汝命,不救汝死。既又恐其不从也,则又曰,
汝罔暨余同心,我先后将降尔罪,暨乃祖,先父亦将告我高后曰,作大戮于朕孙。
盖其所以开其不悟之心,而谕之以其所以当然者,如此其详也。
若夫商君则不然,以为要使汝获其利,而何恤乎吾之所为,故无所求于众人
之论,而亦无以告谕天下。然其事亦终于有成。是以后世之论,以为三代之治柔
懦不决。然此乃王霸之所以为异也。
夫三代之君,惟不忍鄙其民而欺之,故天下有故,而其议及于百姓,以观其
意之所向,及其不可听也,则又反覆而谕之,以穷极其说,而服其不然之心,是
以其民亲而爱之。呜呼,此王霸之所为不同也哉。
【诗论】
自仲尼之亡,六经之道,遂散而不可解。盖其患在于责其义之太深,而求其
法之太切。夫六经之道,惟其近于人情,是以久传而不废。而世之迂学,乃皆曲
为之说,虽其义之不至于此者,必强牵合以为如此,故其论委曲而莫通也。
夫圣人之为经,惟其《礼》与《春秋》合,然后无一言之虚而莫不可考,然
犹未尝不近于人情。至于《书》出于一时言语之间,而《易》之文为卜筮而作,
故时亦有所不可前定之说,此其于法度已不如《春秋》之严矣。而况《诗》者,
天下之人,匹夫匹妇羁臣贱隶悲忧愉佚之所为作也。夫天下之人,自伤其贫贱困
苦之忧,而自述其丰美盛大之乐,上及于君臣、父子,天下兴亡、治乱之迹,而
下及于饮食、床笫、昆虫、草木之类,盖其中无所不具,而尚何以绳墨法度区区
而求诸其间哉!此亦足以见其志之无不通矣。夫圣人之于《诗》,以为其终要入
于仁义,而不责其一言之无当,是以其意可观,而其言可通也。
今之《诗传》曰“殷其雷,在南山之阳”、“出自北门,忧心殷殷”、“扬
之水,白石凿凿”、“终朝采绿,不盈一掬”、“瞻彼洛矣,维水泱泱”,若此
者,皆兴也。而至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南有樛木,葛藟累之”、“南
有乔木,不可休息”、“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若此者,又皆兴也。其意以为兴者,有所象乎天下之物,以自见其事。故凡《诗》
之为此事而作,其言有及于是物者,则必强为是物之说,以求合其事,盖其为学
亦已劳矣。
且彼不知夫《诗》之体固有比矣,而皆合之以为兴。夫兴之为言,犹曰其意
云尔。意有所触乎当时,时已去而不可知,故其类可以意推,而不可以言解也。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此非有所取乎雷也,盖必其当时之所见而有动乎其意,
故后之人不可以求得其说,此其所以为兴也。嗟夫,天下之人,欲观于《诗》,
其必先知比、兴。若夫“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诚有取于其挚而有别,是以
谓之比而非兴也。
嗟夫,天下之人,欲观于《诗》,其必先知夫兴之不可与比同,而无强为之
说,以求合其当时之事。则夫《诗》之意,庶乎可以意晓而无劳矣。
【礼论】
昔者商、周之际,何其为礼之易也。其在宗庙朝廷之中,笾豆、簠簋、牛羊、
酒醴之荐,交于堂上,而天子、诸侯、大夫、卿、士周旋揖让,献酬百拜,乐作
于下,礼行于上,雍容和穆,终日而不乱。夫古之人何其知礼而行之不劳也?当
此之时,天下之人,惟其习惯而无疑,衣服、器皿、冠冕、佩玉,皆其所常用也,
是以其人入于其间,耳目聪明,而手足无所忤,其身安于礼之曲折,而其心不乱,
以能深思礼乐之意,故其廉耻退让之节,睟然见于面而盎然发于其躬。夫是以能
使天下观其行事,而忘其暴戾鄙野之气。
至于后世风俗变易,更数千年以至于今,天下之事已大异矣。然天下之人,
尚皆记录三代礼乐之名,详其节目,而习其俯仰,冠古之冠,服古之服,而御古
之器皿,伛偻拳曲劳苦于宗庙朝廷之中,区区而莫得其纪,交错纷乱而不中节,
此无足怪也。其所用者,非其素所习也,而强使焉。甚矣夫,后世之好古也。
昔者上古之世,盖尝有巢居穴处,污樽抔饮,燔黍捭豚,蕢桴土鼓,而以为
是足以养生送死,而无以加之者矣。及其后世,圣人以为不足以大利于天下,是
故易之以宫室,新之以笾豆鼎俎之器,以济天下之所不足,而尽去太古之法。惟
其祭祀以交于鬼神,乃始荐其血毛,豚解而腥之,体解而爓之,以为是不忘本,
而非以为后世之礼不足用也。是以退而体其犬豕牛羊,实其簠簋笾豆鉶羹,以极
今世之美,未闻其牵于上古之说,选煗而不决也。且方今之人,佩玉服黻冕而
垂旒拱手而不知所为,而天下之人,亦且见笑之,是何所复望于其有以感发天下
之心哉!且又有所大不安者,宗庙之祭,圣人所以追求先祖之神灵,庶几得而享
之,以安恤孝子之志者也。是以思其平生起居饮食之际,而设其器用,荐其酒食,
皆从其生,以冀其来而安之。而后世宗庙之际,皆用三代之器,则是先祖终莫得
而安也。盖三代之时,席地而食,是以其器用,各因其所便,而为之高下大小之
制。今世之礼,坐于床,而食于床上,是以其器不得不有所变。虽正使三代之圣
人生于今而用之,亦将以为便安。
故夫三代之视上古,犹今之视三代也。三代之器,不可复用矣,而其制礼之
意,尚可依仿以为法也。宗庙之祭,荐之以血毛,重之以体荐,有以存古之遗风
矣。而其余者,可以易三代之器,而用今世之所便,以从鬼神之所安。惟其春秋
社稷释奠释菜,凡所以享古之鬼神者,则皆从其器,盖周人之祭蜡与田祖也。吹
苇龠,击土鼓,此亦各从其所安耳。
嗟夫,天下之礼宏阔而难言,自非圣人而何以处此。故夫推之而不明,讲之
而不详,则愚实有罪焉。唯其近于正而易行,庶几天下安而从之,是则有取焉耳。
【春秋论】
事有以拂乎吾心,则吾言忿然而不平,有以顺适乎吾意,则吾言优柔而不怒。
天下之人,其喜哀乐之情,可以一言而知也。喜之言,岂可以为怒之言耶?此天
下之人,皆能辨之。而至于圣人,其言丁宁反覆,布于方册者甚多,而其喜怒好
恶之所在者,又甚明而易知也。
然天下之人,常患求而得其意之所主,此其故何也?天下之人,以为圣人之
文章,非复天下之言也,而求之太过。是以圣人之言,更为深远而不可晓。且天
下何不以己推之也?将以喜夫其人,而加之以怒之之言,则天下且以为病狂,而
圣人岂有以异乎人哉?不知其好恶之情,而不求其言之喜怒,是所谓大惑也。
昔者仲尼删《诗》于衰周之末,上自商、周之盛王,至于幽、厉失道之际,
而下讫于陈灵。自诗人以来,至于仲尼之世,盖已数百余年矣。愚尝怪《大雅》、
《小雅》之诗,当幽、厉之时,而称道文、武、成、康之盛德,及其终篇,又不
见幽、厉之暴虐,此谁知其为幽、厉之诗而非文、武、成、康之诗者!盖察其辞
气,有幽忧不乐之意,是以系之幽、厉而无疑也。
若夫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间,天下之是非,杂然而触乎其心,见恶而怒,见
善而喜,则求其是非之际,又可以求诸其言之喜怒之间矣。今夫人之于事,有喜
而言之者,有怒而言之者,有怨而言之者。喜而言之,则其言和而无伤。怒而言
之,则其言厉而不温。怨而言之,则其言深而不泄。此其大凡也。《春秋》之于
仲孙湫之来,曰“齐仲孙来”。于季友之归,曰“季子来归”。此所谓喜之之言
也。于鲁、郑之易田,曰“郑伯以璧假许田”。于晋文之召王,曰“天王狩于河
阳”。此所谓怒之之言也。于叔牙之杀,曰“公子牙卒”。于庆父之奔,曰“公
子庆父如齐”。此所谓怨之之言也。夫喜之而和,怒之而厉,怨之而深。此三者,
无以加矣。
至于《公羊》、《谷梁》之传则不然,日月土地,皆所以为训也。夫日月之
不知,土地之不详,何足以为喜,而何足以为怒,此喜怒之所不在也。《春秋》
书曰“戎伐凡伯于楚丘”,而以为“卫伐凡伯”,《春秋》书曰“齐仲孙来”,
而以为“吴仲孙”,甚而至于变人之国。此又喜怒之所不及也。愚故曰《春秋》
者,亦人之言而已,而人之言,亦观其辞气之所向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