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去当兵

1974年暑假，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

那天公社派了一辆拖拉机到学校接我们回家，中途还在公社的礼堂里停留了片刻。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对我们说，回去好好干，农村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后来走南闯北，岁月荏苒，但总记得这一刻。不是记得这个干部说的话，而是偶然回首，发现这一离校俺一辈子就再也没有踏进学校的大门了。

实际上那个暑假已经不是我的暑假了。回家的第二天晚上母亲就带我参加小队的评分会。队长在煤油灯下端详了一会，说四仔(我在家排行老四)细皮嫩肉的，打7分吧。成年男丁打10分，成年女人才打7分，于是我就被归到女人堆里去了。

母亲回家说，要得，可以不必做重活。但实际上从那一年开始，队里就搞改革了，“双抢”的时候按劳取酬（说明一下，双抢是抢收抢种。我们南方种双季稻，双抢季节分秒必争），按田亩计算，包收包种一亩地多少工分。我这个打7分的半劳力，在家可是顶梁柱，于是我一个7分的人干了10分的活。

那个暑假，俺是在血与火的烤灸中度过的。南方的太阳毒辣，又是三伏天，在那些山坳里干活一丝风也没有，热得真叫人头晕。水田里到处是蚂蝗。这些丑恶的东西一探听到水面上有动静，就一闪一闪地来了，无耻地趴在腿肚子上，吸你的血。在割稻子的同时，你得不时地用镰刀去刮自己的腿肚子，剔除这些可恶的东西。结果哩，腿肚子上的吸口涓涓往外冒血，吸引更多的蚂蝗款款而来，真的要命。

那些日子夜深人静的时候俺就想，难道俺一辈子就在这个山坳里喂蚂蝗？

到了秋季开学的时候，邻村来了几个青年，穿着军服，在我们村最漂亮女孩家的屋前屋后转，引得许多人家的老人张望。后来知道，这几个青年退伍回来的，很幸运被推荐上大学了。上学之前，他们很风光地走村串户，展示一下他们的荣耀和光辉的前途。

于是，俺就想当兵。

1974年冬南京装甲部队来招兵，初检复检俺都过了。我家中农的阶级成分有点高，但接兵的刘排长一定要把我带走，武装部的人只好让步。但那天当我抱着一大捆冬天的军服回家的时候，我母亲哭了。她舍不得她的儿子去当兵。在农村人的观念里，当兵是个提着脑袋的活计，很危险。特别是看到这么厚的棉衣，她知道她的儿子要到北方去了。如今的北方人生活得很滋润，我们小时候总以为北方人成天在冰天雪地里，牛马不如哩。我那时年轻不懂事，把军服往地上一扔，说不去了可以吧？把这些退回去！我母亲立马就不敢哭泣了。

启程的前一天晚上，公社为我们7个应征入伍的优秀青年（是这么说的）举行了一个欢送会，还有文艺节目表演。记得有一群女孩表演洗衣舞。我戴着一朵大红花在台下看着看着就想到了我的同学，那个跳洗衣舞的女孩。有一点伤感，还有一点悲壮。我知道，一个农村孩子没有一点出息，人家舞跳得再好跟你也没什么关系。

第二天晚上，父亲送我到县城。找到集合地点，我们这些新兵穿着臃肿的冬装，背着背包，提着五颜六色的旅行袋就在鞭炮声中整成一支队伍，步行去火车站。后来知道，我们这支队伍一共四百人，全部分配在南京附近的几个装甲团服役。

那一年，我十八岁。以后的岁月，那晚星月下步行的队伍，还有一路的鞭炮声，不时出现在梦境里。

当年的这一走，转眼就是四十年了。

如今夕阳西下，回顾我的当兵，真的不是很崇高。当年戴那大朵红花说我是优秀青年，真的有点惭愧。不过平心而论，一个农家孩子多半也就这么点心思，你要他想着为国家为人民，就有点远了。如今许多宣传英雄的措辞说这孩子从小就志向远大而高尚，俺就觉得有点特别，一般的孩子不这样。只是后来环境变化了，他的思想境界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升华，才有那些英雄情结。而我，一辈子在那个小圈圈里打转，一直没有伟大起来。

我家领导也就是当年那个跳洗衣舞的女孩有时候还问一个问题：你当兵的初衷是回家推荐上大学，咋就不坚持呢？

是呀，俺没有坚持。当老政委建议我接受提干的时候，我放弃了原来的想法，心满意足地穿上了四个口袋的军服。回首往事，评判对不对，真不好说。历史不能假设，人生不能假设。我体会一条，矢志不渝固然可嘉，但因势利导顺势而为有时候也是明智的选择。因为个人只是一叶扁舟，海面上的风浪太大了，固执地一定要到达对岸的某一个点，不一定成功，勿如把彼岸都选定为自己的远航目标。要紧的是要把自己的人生彼岸设定好，这就是幸福自己，善待他人，还要对社会有所裨益。

今天是八一建军节。本老兵有感而发写下这些，并向博客里所有的军人和曾经的军人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