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颜见父老

俺还小的时候，我们村上有个人在外面做官。到底做了多大的官我们这些小孩子并不知道，只知道他每次回来穿的总是制服，还戴一个很大的帽子，很威风。父亲经常嘀咕，说要像他家的孩子那样就好了，光宗耀祖。我的光宗耀祖的概念最初就是这么来的。

后来有一回，这个在外面做官的乡亲大概做了更大的官，回家过年时每家送一斤肉，不论远近亲疏，一家一斤。那年代，一斤猪肉不是小事，整个村庄都沸腾了，好像他家出了个毛主席。母亲用花生米把猪肉炖了给我们吃，父亲就在一旁谆谆教导，说要好好念书呀，以后也出去吃公家的饭，回来卖猪肉送给乡亲们。

老天垂怜，长大后我真的吃上国家饭了。最初是穿着四个口袋的军装回家。乡亲们一看，哎呀，了不起，老四（俺在家排行第四）当军官了，纷纷到我家来庆贺。父亲很高兴，但买不起猪肉，只是拿了我带回来的香烟见人就发。又后来俺转业到银行，不久就做了行长了。乡亲们知道银行是管钱的，就对我父亲开玩笑说，老四做行长了您还干什么活呀，去背一袋子钞票回来不就什么都有了？

不久父亲还真来了，当然不是来背钞票的，但他提出的要求等于来背钞票。事情也很简单，水泥公路已经通到乡政府了，村里想把水泥路接过来，通到各家各户。大家集了一点资，还差个10来万，问我这个行长能不能想点办法。在乡亲们看来，这应该不是大问题，要不然，大家也不会积极地集资。

面对父亲渴望的眼神，俺意识到光宗耀祖的时候到了。如果办成了这个事，就不是每家送一斤猪肉的问题，那是光照千秋的事情。俺迅速开动脑筋盘算。

自家掏腰包？那是九十年代，家里真没有这个数。请公路部门照顾？好像自己官位的力度还不够，万一碰钉子就不好了。叫贷款客户帮忙？这个应该没问题，几百万几千万都借了，叫他们拿个10万做公益，应当说得过去。但思虑来思虑去，觉得这事还不能叫公益；拔拉来拔拉去，也没觉得哪个客户适合，总觉得有后遗症。

这些办法都不行，最后就剩一招，随便做个维修项目报账，在本单位的经费里解决。许多做官的朋友说求人不如求己，常常这样来解决一些特殊问题。说实在的，几百万几千万的费用，区区10万真不是大数。但我又想，这不是以权谋私么？这不是侵犯单位的利益侵犯员工的利益么？不行不行！

于是，我拿了一点钱给父亲，让他买点什么送给村里的干部，至于修路的事，爱莫能助。父亲很失望，还想说什么。我就说，要钱可以，只怕我这个行长就当到头了，要回家吃老米了。父亲一听，赶忙说不要了不要了，第二天就走了。回家的路上有乡亲问：拿到钱没？我父亲幽默，说拿了，我家老四把金库门打开，让我用力抓，抓到多少算多少，结果哩，我抓了一把分票。

这事过去了，但并没有完。几年之后的一个春节我回家参加喜宴，在酒席上还被几个老乡亲好说了一顿。一个远房的叔叔平时对我很客气，这会儿借着酒劲说，老四呀，你做这个行长有什么意思呀，这么点事都办不成，没用呀。当官是干什么的？就是为家乡办事的。你什么都不办，什么都办不了，徒有虚名呀！那时那刻，俺真的想钻地缝。

酒席过后大家在一起烤炭火，一个发小说了一个故事，更让我惭愧。其实也不是故事，就是邻村的事。邻村也有人在市里做官，好像官职不大，但人家能办事，愣是帮村里把路接上了，从乡政府一直通到村上。据说这个李家老三他不知怎么与交通部门有关系，要到了一些资金，专修了这条路。

发小讲完这个故事，好像特意要寒碜俺，说人家的父母荣耀呀，逢年过节村里都要去慰问，几斤肉事小，面子大呀。他家老三回来，背着手在村里转悠，哪个见了都点头哈腰，气派死了。

俺能说什么呢？只能说能力有限能力有限，一边把头勾下去，用铁钳拨弄炭火，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木炭火很灸人，乡亲们的语言更灸人，我真的满脸通红了。

那次的刺激，让我感到父母在老家很艰难了，于是悄悄滴把父母接出来和我们一起生活。这一别离故土，至死他们都没有再回去过。

这些事过去许多年了。如今在下退出江湖，云淡风轻，但每每想起，还是唏嘘不已，觉得愧对父母，愧对乡亲。所以多年来，除非特别有事，一般俺就不回老家了。

人们经常讲坚守这个坚守那个，轻飘飘的，好像这冬至日坚守在温暖的被窝里那么舒服，其实，很难呵！在下领悟到，无论什么样的坚守，都是要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