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确地爱面子  爱正确的面子  

有个朋友大概还记得永新人曾经吹过牛，说学问冲天，地上三千尺地下三千尺、前三千年后三千年没有不知道的，有心要试这个乡下人一试，以便逗逗乐，于是出题曰：老头，国人都好面子，你就说说面子看看。

老少爷们，这可难为人呀。大凡话题，越是生僻的越好说，越是通俗的、大众化的，越无从下口。你想呀，路人皆知的事情，妇孺皆知的道理，你怎么说呀？你在这里绞尽脑计，以为得了几个比喻，找到几条格言，甚为得意，可大伙一看，什么呀？俺早听人说过啦，中学老师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多少年啦？还说这些，老黄历。

但事关面子问题，不好说也要说。

想起一个很有面子的事。

有个领导下乡，分支机构的负责人灵机一动，找市长书记开后门，竟弄了几个警车呜呜叫地去边界迎接，然后又呜呜叫地招摇过市，叫老百姓靠边。下得车来，这位领导嘻嘻笑而笑嘻嘻，酒都多喝了几杯。随行的金刚们私下向这个负责人竖大拇指，说老弟你做面子，地方给面子，领导有面子，好！但开了这个头，也造了孽哩，从此以后领导再下乡，要是没有呜呜叫的车子开道，就不高兴，酒也不喝了，大家感到压力山大。

其实，这种面子说到根上只是期望别人高看自己一眼。奇怪的是，做官的会这样，老百姓也这样。

在下一向不拘礼节，自诩有些与众不同。有一回带了几个人去一个地方搞检查，当地的一个领导，好朋友也，在最高档的酒店摆一桌，叫接待办的人来陪酒，让检查组的同志们受宠若惊，更是叫我这个超凡脱俗者感激了许久许久。想：真给面子，真朋友也！

这里的面子，说到底，是虚荣。就是说，他本来不该享受这样的荣耀，但享受了，于是产生错觉，觉得自己一下子站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了不起兼了不得，于是龙心大悦。这种感觉比海洛因更让人兴奋，而且上瘾。

还有些面子，在领导这儿是另一种表现形式。

有个领导主持会议讨论某个程序上必须讨论的问题，他老人家一上来就哇啦哇啦说一顿，定调了，然后叫大家发表意见。聪明的朋友会顺竿，说全面，说深刻，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建议把领导说的记下来，发红头文件，好好去落实。可有个死脑筋的朋友别具一格，觉得既是讨论，就当陈述自己的想法。他绞尽脑计提出一二三，还真有见地。领导不言语了，慢慢地脸上挂不住，说你们继续讨论，起身走了。领导一走，大伙就悄悄讥笑这个家伙不开窍，扫领导的兴，叫领导没面子也。

这里的面子是什么？是虚尊。什么叫虚尊？一个人因为学问好道德高受人尊敬，这是正常的，有益的。但有些官员在官本位文化的长期侵淫下觉得自己官有多大学问就有多大，位有多高道德就有多高，于是妄自尊大，视别人为篾如也。每每遇上不知趣的下属打岔，就以为要挑战他的权威兼官威，是可忍叔不可忍，婶也不可忍，为着官威，就非要给人家一点颜色瞧瞧。

当然，更多的面子，是我们老百姓为着那点可怜的自尊和那点虚假的情义在那儿自娱自乐。

大家都送过礼。有真诚相送的，但更多的是随礼。所谓随礼，就是没办法，大家都这样，我不能破例，于是随大流也。可这里的随大流不是参观无趣的博物馆，而是要掏银子。于是就心有不甘，想：凭什么？二百五也是二百五呀，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儿子结婚，结就是，干嘛要我掏钱？又不熟悉，送个请帖都不自己来，叫财务发。不送，不去！但，不行！我要真不送，别人会怎么看？会说没礼貌，会说没情意，会说不圆通，会说不合群。嗨！送吧！到了酒席上，照样喜笑颜开，还祝人家早生贵子。

这样的面子，既是自己的，也是人家的，常常是靠金钱来维护，体现的就是虚情了。

到这里为止，说的是面子背后的虚荣虚尊和虚情，都是负面的，应当抨击的。

但事实上，面子有时也是一个好东西。

记得俺丫头读小学时，写字很快，握住笔的最低端，沙沙沙沙一溜过去，像英文打字，老师形容为母鸡啄米。她很为得意。有一回开家长会，老师说有些学生写字就图块，拼积木一样，写出来的字没有一点美感，比如某某。要命的是，这个某某就是我那骄傲的丫头。当时她满脸通红，低头不语，回家就问她妈要字帖，从此早上练钢笔字。到了初中，她的钢笔字就被贴在教室后墙的一个什么栏里了。

我们的丫头脸皮子薄，很怕人家笑她无能。这种对面子的细心呵护使她不敢懈怠，于是发愤图强。

这里的面子，表现为要强。

如今她已不青涩了。回头看，她觉得小孩子爱面子，为面子力争上游，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一个孩子对什么都无所谓，倒数第一也能睡到自然醒，就无可救药。

礼记上有一则故事，说齐国闹饥荒，一个富人大发慈悲，做了很多馒头在路旁施舍。一个家伙已经饿得走不动了，一拐一拐而来。富人曰：嗟，来食。这个饿得头昏眼花的家伙拿眼睛瞅了瞅富人，不屑，曰：“我就是因为不吃这种嗟来食，才弄到这般田地，你嗟啥嗟？”乃饿死！

这就是不吃嗟来之食的典故。

如今实用主义盛行，许多人不理解这种行为，觉得应当先吃饱了再说。但古之志士仁人，认为个人的尊严名节比生命更为重要。

这里的面子，表现为骨气。

依在下陋见，只要不是像地下工作者一样怀有伟大的政治目的，因而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委屈自己的尊严，一般的平民百姓，还是要有一点骨气，穷就穷，贱就贱，把自己的脊梁挺直了，堂堂正正地活着。

俺一个同事，也做行长。九十年代企业改革下岗的多，他几个兄弟姐妹没事做了。管人事的同事说，安排一个进来做临时工吧。那时的临时工待遇不错，而且后来多半转为合同工了。他不同意，说我在会上说了，领导要享受在后，不能说一套做一套，员工会在背后戳脊梁骨的。他觉得说到就要做到，这是信誉问题，也是颜面问题。

在这里，面子就是良好的信誉，高洁的品德。

柏杨先生在《倚梦闲话》里说：“好名绝对不是坏事。我们知道，幸亏人类有好名的特性，文化才有进步。飞禽走兽中就无一好名者，两条狗可以当街性交，老鼠可以公然盗窃，它们是典型的不好名，故啥都不在乎。”

好名者，爱面子也！

柏杨先生的意思是：人之所以为人，就因为人在乎面子，而动物不在乎。

我们要记住的是，正确地爱面子，爱正确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