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叹一些从人间活出来的汉字（组诗）

 

 

林目清

 

 

人性

 

每一个人都想做一个完美的人

因为这一想法造成了人性的一个巨大漏洞

所以每一个人一切拼命的努力

都只是在尽可能地填补这个漏洞

 

 

转换一种形式去爱

 

我爱你从一片叶子开始

所以才有那么多走脉络之路的程序

抵达你的内心，需要几个季节展转

而我的爱是一趟直走高铁或直航的命

心跳与热血翻滚习惯了海啸的频率

所以，我只能化为蝶在你的花蕊上飞舞

不经意间落下来，采走了你的花蜜

留下的是脚上粘上邻边另一朵花的花粉

里面有你正好需要的东西

隐含一滴肉眼看不到的溶液，让你产果

不虚度你的美丽

我就这样爱了一回，好像与谁都没有关系

我得到的是一种美好的感觉，而你也没失去什么

 

 

记忆里长出腌菜的味道

 

瓦罐在土屋的墙角缩成一个釉色的句号

母亲的手正将风干的岁月揉进一把把芥菜

盐粒在那褶皱里布阵，像撒落的星子

把从土地里长出的时光腌成琥珀色的标本

 

瓷质的帽盖压着沉沉的黄昏

气泡咕嘟咕嘟，吐露陈年旧事的密秘藏处

屋檐的雨滴数着外面穿梭风雨的日子

等酸味带着暗香漫过门槛，爬上窗台

田野已染绿生锈的门锁

 

如今瓦罐空了，清空了一个时代

陈旧的时间在裂缝里长出白发般的霉斑

但每次回到老家打开记忆的坛口

那些被腌透的时光，总带着咸涩的暖意

漫过舌尖，漫过眼眶，浸入心肺

心里不禁暗暗啃一口，那塞进牙缝的香味

让我欲罢不能

 

 

等一场南风再吹

 

一粒种子在裂变，沿着各种渠道回归

都是一个个新的自我的诞生

以多个自我重新的呈现

展示万变中自我本质的不变

鱼、青蛙与百虫在模仿中怀孕

桃李杏梨腆着夏的肚子踮脚看麦浪

白云抹擦田埂上的牛脚印

岁月数着檐下父亲转动的秒针

看菜园子豌豆荚裂开笑纹

母亲的分针穿过春，抵达夏

把阳光扎进不再皱巴了的日子

蚯蚓在泥土深处打开季节运行的暗道

镰刀的时针枕着去年的麦香即将在墙上梦醒

等下一场南风，把日子灌得七分饱满

 

 

小满，把月亮灌成一弯麦穗

 

种子在时间的节气里展示自己的成因

在返回与复原的路上

一路阳光风雨，星月伴行

解析基因的源头

放射的自我已长成重构自己的脚手架

那是绿色的钢架。台基已完成

气氧起动叶子的手臂搅拌阳光雨水在灌浆

来自天空与土地的精华沿灌浆管道汇聚凝结

风在麦穗边耳语，静心静气安胎

音乐的胎教来自高山流水与山岗田野的虫鸣

就像今夜灌成半壶摇晃的月光

等待把半月胀成满月

 

 

回故乡一趟，我的天空变蓝了

 

老母亲要我回老家看看

车一路开到了村级活动中心

下车后，走羊肠小道

那是我儿时上学与下山卖柴的路

脑袋通过双眼的管道一路接受绿色的洗礼

山泉小溪汇入我的眼角，踊跃冲刷我的皱纹

云雾缭绕，像面膜覆盖我的面容

露出的眼睛和鼻孔像山上忽隐忽现的村庄

它们深邃地嵌在故乡土地深处

 

一个拐弯，炊烟似山道弯弯飘出

太阳从远山迎了出来

端出一盘盘层层梯田的满汉全席

村口，风拄着古树的拐杖俯身和我握手

我站在老屋的门槛前

听见风在瓦楞间翻找童年遗落的玻璃弹珠

井水依然保持着古老的姿势

倒映着云朵和我佝偻的影子

邻家阿婆我的三婶颤巍巍递来的烤红薯

烫红了指尖，也烫红了被城市风干的眼眶

老屋前老榆树还在，它年轮里藏着我小名

 

当炊烟再次爬上天空

大山里新的气候以一座座洋楼的形式

拱出满山新生的蘑菇

皲裂出被水泥封堵的裂隙

突然涌出湛蓝的光

原来故乡从未老去，它只是把蓝色的梦

种在我流浪的行囊里

等我归来时，悄然绽放

 

 

父亲的葬礼，所有的汉字都挤出了眼泪

 

当哀乐声响起，追悼词触响话筒

所有的汉字都激动起来

它们从逝人的每一个足迹里飞聚

它们从亡者的走过的山河大地上飞来

它们冲出人生的苦难与艰难险阻

它们从热血中来，它们从泪海中来

从草原穿过峡谷，越过江河湖海

扯一天乌云，准备一场暴雨，炸开闪电

让所有的汉字都为您挤出泪水，浴火重生

 

挽联在风里抖开第一笔，横

墨汁沿着 “奠” 字的骨架往下爬

像您当年教我写 “永” 字时漏出指缝的月光

香炉里插着三根未燃尽的竖

青烟正临摹您咳嗽的弧度

纸灰把 “慈” 字拆成两半

一半飘进我左眼，成 “兹”

一半沉入你右肩，成 “心”

司仪的喉咙卡住一个顿号

哭声在 “泣” 字的三点水里涨潮

我看见 “您” 字的宝盖头

正慢慢塌陷成叩首者的弧度

而 “爱” 字中间的缺口突然涌出万只黑蝶

此时，山摇地动，泪河溃堤

 

悲哀的浪潮已荡平人间泥泞的小道

平静中灵柩起动，蜜蜂的管乐队突然鼓乐齐鸣

吹动一个个行走的逗号

蚂蚁的送葬队伍组成长句，沿着田埂爬上山梁

在最后轰然一声锣响的叹号里

土地敞开爱心的伤口接纳您

当铁锹把 “安息” 二字埋进土

每个标点都长出根须

“叹号” 已戳破云层

“省略号” 在草叶上凝结成密密麻麻的

—— 顿号般的泪滴

朦胧的泪光里滋生的夜幕已降临

迟到的乌鸦赶在黑夜里围坟默哀

像一排隐喻的词组

感动星月泪目，与天堂齐哀

写下呈给天堂的祷告

 

 

死亡仍活着的意义

 

钟塔上的时针已多年不转了

一座老城早已吊死在了钟塔上

人们混然不知，照样摆摊照样擦鞋补鞋

照样叫卖米粉面条叫卖包子与大碗茶

照样用剃刀理发，照样用缝纫机做旗袍

照样做宁波床做嫁妆做棺材做寿衣

照样磨剪刀卖冰糖葫芦吹泡泡糖

叫喊声照样从巷头穿过巷尾……

像无法下葬的故宫在暗夜的月光深处

仍在偷偷忙碌着一个久远的朝代

让月亮这个导游带着一群星星的游客

解说死亡仍然活着的意义

正如我死后

这首诗仍活在这些几千年的汉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