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儿一本正经,甚而有些严肃地对我说:“妈妈,看到我笑,别以为我一定开心,有时我是被气笑的。”思及小儿此语时,我正在气笑:
“凡是我看不起的人,我总要多看两眼。”“眼看他若有神助似的堕落了。”“诗人写离骚,学者作离骚草木疏。”“她慧眼锦口,其作品总有一种落落大方的小家气。”“绝交养气,失恋励志。”“负心,不奇,奇的是负心之前的一片真心。”“终于山盟海誓地离了婚。”……
木心。
一定是深谙读者心理的,若要爱得深,不如气气人。故而有“文章令人拍手,不若令人顿足”一语。当然,如仅是如此,也就不会令人疯狂了。
他的文字,深深打上木心烙印,有好事者称为“老清新”。余不敢苟同,清新者,必小,必纯,必真,非特指年龄。“老清新”者,同了“假离婚”、“农民工”、“钉子户”等,皆属伪命题,余不言不辩,然深深腹诽。
读书之时,余正于长途车上,刚从乌镇离开。翻看的即是才买的《云雀叫了一整天》。
乌镇。被绿覆盖的乌镇。心心念念不已,临时起意即去的乌镇。才离开,就想念的乌镇。哎!
全是因为,木心先生。
2013年4月14日。晴。
清早,散客拼团一日游,杭州出发,直奔向往已久的乌镇。
车上逮了导游问,可知乌镇木心及相关场所。一问三不知。并不气馁,心想到了当地,自然有人知晓。不料此念后被证实过于天真了些。
东栅。过桥、上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蹱。其实人也并非那么多,只是簇拥在极狭窄的三米左右老街上,就显出了“壮观”的人山人海。极不喜拥挤的,只是进退不由人,只得随喜一番了。沿途见着了茅盾故居与纪念馆,人更多,便没进去。
一路问了几家民居、店铺与饭馆,皆不知木心为何人。后特特去了一家书店问,女主人倒似知道,只是说,木心故居应还没对外开放,具体地址亦不知。
自由活动时,可走回头路的,想着人流汹涌,犹自心惊,便作罢。挑了人少处,踱了一行,见一警署,不甘心,又拐进去询问。老民警亦是只知茅盾,不知木心。我略略惊奇,都是本地人呢,全不知木心,看来木心生前真是够低调的!
独自步出景区,见人力车列队而迎。顶头一个颇有些年岁了,便上前去,叨叨表明来意,专程来访木心先生,但一上午一无所获。
意外地是他居然知道!他说先前曾接待过一个杭州来客,也是专门来访木心。心头一喜,柳暗花明!
原来木心故居并不远的,便急急催了他去。片刻,他在大马路西侧停了下来,令我下车。我不明其意,四顾张望,并无任何标志,只得走向虚掩着的小门,推门而进。
门内景象令我有些发呆。原来马路路基极高,若进到里面的院子,须踏着极陡的两条长木下去。小心地下到地面,见两侧小楼颇新,只是楼里院里皆是工场,堆放杂乱木料,外间楼里有两工人,在忙碌。
胡乱跟其打了个不知所谓的招呼,见其不拦阻,便直往里走。
空无一人。
若有些物,亦是杂料。
芳草萋萋,荒草萋萋。
兜了一圈,便出来了,奇怪地问导游,啥也没有啊?正问着,两个工人出来关门,导游即跟他们解释,先前有个老头,没子没女,住在这里,由旅游公司养老送终的。她是专门来看望的。
他们讲的是乌镇话,可我听懂了,随即蓦地醒悟过来,此处即是木心故居了!晚晴小筑!
啊,不行,不行!我还要进去!
我冲上前去,苦求两工人,他们说不行啊,不让进的,边说边上锁。这时老导游发挥了老土地的作用,跟他们七扯八扯,他俩见我哀恳,便重新开了门。
第二次,我直冲了下去。
一屋一窗一门一花一树一藤,都活了过来,再不是荒凉的,颓败的,与我无关的。
阳光里,它们齐齐活了过来。在我眼里,亦在我心里。
同一处,片刻之间。
佛说,无分别心。
我惭愧着我的不惭愧。
图1,为木心故居外墙面:

图2:沿马路之窄门。如补上双燕,可不就是吴冠中的画了?

图3为简易木头通道,行人由此下行:

图4为进门右侧、外墙与楼面之间过道:

图5为进门右侧第一栋二层小楼:

图6、7为底楼,其中西侧一间可见施工:


图8为小楼二楼:

图9:南侧另有一楼,中间场地搭了工棚
图10:穿过此门,再往里行。

图11,又见一楼,底楼厅堂空阔:

图12,厅内西侧堆放故居旧物,雕工精致,唯尘满面,鬓如霜。日后能修旧如旧,回其所在么?

图13,走出通往小庭院的南门,回望:

图14:
院中,青枝绿叶掩起断砖残石,乐得妆点,成一派欣欣。
更有青青藤蔓,手指一样敲叩重门,而重门,久不关矣?

图15:助我更上一层楼者,此木梯也。

图16,阁楼纯木制,想南风来时,凭窗而倚,当为美事。
对照木心灵堂图片,虽不定是此处,但风格都是一致的。依丹青文字,木心先生喜暗与静,“那种静,好像全是为了我似的静。”“静的旁边是静。”故进门北侧那栋楼似更合适些。

附录,网络之灵堂图,以作对照:

图17,重回门口,北窗望去,碧空如洗。
白墙前若植几竿竹,一枝蕉,则声色俱备矣。
繁华咫尺,红尘百丈。但得此居,身心自远。
木心先生喜草木,生前晚晴小筑植株葱茏,现多不见。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此时,一工人已来催促,只得恋恋不舍出去,未及一处一处探看。后来得知,仍是错过了宝藏的。
来不及悲伤,来不及怀想。如春光一瞬,韶华刹那。
门,复又关闭。
高墙,窄门,我,墙外一陌生人。独立于悠悠春色,茫茫人海,嗒然若失。
这是他的血地,他的归宿啊。他曾对陈丹青说,“家里的老眠床,八仙桌,角角落落,暗沉沉,小时候觉得永远会这样过下去,地久天长呢。”而丹青亦说,“2006年先生回来后,每与他客厅对坐,室中冥暗,轩窗外庭树寂寂,也是天长地久的神情,好似故家从来就在,只是少年老了。”
昔日灵堂,早不知所踪。那日悲伤,已云淡风轻。
丹青于重症病房见木心最后一面,先生受难挣扎的痛苦模样,丹青的放声大哭愤怒面对,统统远了的,远了又远的。
李静于《最后的情人已远行》一文中,道:“轻轻对世界说:你最后的情人已经远行。你的物,你的色,你的生命,你的文明,你深情的往昔,你薄情的现在,你迷惘的未来,将不再被那双脉脉含情、敏感刁钻的眼睛时时凝望,也不再有他专注而佻达、热狂而柔静的声音与你对话。你将更加寂寞地运行,而他为你留下的爱意与方式,将成为世间的孑遗。”
没了那个人,建筑只是建筑啊。想他日我再来时,此处该成了“木心纪念馆”之类,游人纷至沓来,或喧嚣或肃然,总不复了清静的。今日之行,倒是弥足珍贵了!
无边春光里,我似听到他的喃喃,“牧童老了,牛何以堪”……
与导游一路聊得投机,便决定下午不再跟团,由他引着,游完直接回沪。联系导游,开了车门,取了小包,奔了汽车站,购了回程票。然后经了南栅,买了菊茶,送我去西栅。
挥手作别,依旧独游。
西栅远胜东栅,胜于人少。
看了指示牌,直趋昭明书院。
游人三三两两,欢声闹语,或拍照,或喂鱼,本是江南三月,游春好天呵。
唯我,满腹心事,一脸无辜,像极了择机作案的坏蛋。
据载,科举时代,至宋至清,乌镇出过64名进士,161名举人,又有例贡160人,授武职7人,另有荫功袭封136人。近代有茅盾与木心,可谓人才鼎盛,济济成风。
从昭明书院东侧小道拐进门,即遇见一20来岁的挂牌工作人员,遂拦了发问。他很诧异我寻去了故居,但我遗憾啥也没见着时,他也为我可惜了,说他前几天刚去过,木心先生有遗物堆放在一间屋子里的,还有些照片及箱子呢。我立即询他能否带我去,可人家上班着呢,不好强人所强,只得盯了他的胸牌一眼,谢过告辞。路途中,总是遇上一些路人,或三言两语,或擦肩而过,看似无意、却颇为耐人寻味。
庭中古老的石牌坊颇为眼熟,上书“梁昭明太子同沈尚书读书处”,为六朝遗迹。2005年春,丹青陪木心先生回到故里,初访西栅,曾于此合影。之后又于此处建了昭明书院。2011年12月24日午后,木心先生乌镇追思会在此召开。同日上午则是于故居晚晴小筑作的告别仪式。
绕过曲了又弯几个放生池,先往西行,瞥见书市也。只一姑娘,守着开架式货摊。问她有无木心之书,她笑笑指点了我。寻去,有一套八册之木心文集,陈丹青笔录之《文学回忆录》,《云雀叫了一整天》《诗经演》这套部分书籍,还有市面较少见的一本画册。未见《温故》木心纪念专号等书。翻了又翻,终不嫌沉重地选了《云雀叫了一整天》与《诗经演》两书。姑娘见惯不怪地问:“你很喜欢木心?”对陌生人,我是不怕说真话的:“嗯,喜欢。上午还去了他的故居呢,本来准备这儿看完再去一趟的,怕是来不及了。”姑娘颇为同情地看着我:“下次再来吧。”
出门,方抬头望见门楣匾额,“拂风阁”,木心题写。
西侧已是河道,河边廊轩长长,河内船来船往,不乏人声,亦不觉吵闹。一切正正好。
回到正院,寄了包,举头见墙上多个科举达人所获的奖牌。昔年之无上荣光,闪闪亮到今日,亦不复了往日光彩的。随兴拍了几张,权作到此一游。
倒是东侧墙上满满两版心愿纸,令我多停留片刻。这个叫“林书诚”的孩子,心愿又简单又复杂,让人发笑又令人同情呢。
寄包是为了进到里面的阅览室,而景区的阅览室,面对匆匆赶景点的游客,注定是门庭冷落的。这,不知有多可我的心。
敞开式书台上,木心的书们静静躺着,等着有人翻启、抚摸、欢笑、沉思。里间是书库,书架排列整齐,各式书们舒适地站着,并不如我家中的存取两难。看着这排排书架,我忽地想起曾做了又做的梦,可不就是一个人走在这样的书馆中,无声盘桓么?心情也是这般,辨不出的幸福感,亦或焦虑感!
这还不是最好的。
最好是此处。木心阅览室。
朝阳的一间,宽阔,明朗,阳光并不能直射,透过萧萧竹林,再于窗轩隐隐照入的,满是春天的温柔气息。“窗竹影摇书案上,野泉声入砚池中。”
东西两侧墙上,张贴着六幅画。该是木心作品吧。室中若干桌椅,皆虚以待客。只我一人,何其贵宾。
案上,摆着一瓶插花,有叶无花,亦我所好。案中玻璃板下置有木心若干物什,自制之书等。
案后墙上,一幅极干净的字。
案前一陈列柜,稀稀疏疏几样物品。但有木心先生几帧照片!
绕到陈列柜后,见更多一些书籍,有些我书架上亦有的,便窃窃然暗喜。如一套四本张爱玲的老版小说集子,正是我近廿年前所购,不知为何此处只余了三本。
此侧陈列柜靠近长案处,有木心先生为世人熟知的一帧照片,也是灵堂上采用的那帧,由陈向宏所摄。木心先生笑吟吟的,帽下有明眸,亦有白发,隆鼻,抿唇,手指修长而美好,有着“唐诗下酒,宋词伴茶”的天然韵致。 很斯文,很矜持,很江南,很木心。那时的先生,还应是“轻柔的谈吐,心似深山流泉”的吧。
我探出手去,隔着玻璃,摸摸先生的手指,喔,这样,也算与先生握过手了吧。我想。
他清高如斯,“我书固劣劣,不愿作人枕边书。”他叹得幽默,“读者千千万,作者只一个,怎能面面俱到。”他深爱读者,“清澈的读者便是浓郁的朋友。”“齐国鲁国都有我的读者,齐鲁青未了。”“也有不少尚未看过我的书的读者。”“我是读者的读者呀。”
但是,木心仍是不为人识的,即使在生他养他弃他又领他回来的故里。在更大范围里,他也可能是被模式化,甚至妖魔化的。以至丹青要大声疾呼:“木心的读者在哪里?木心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与世界的关系只在读者,但他不见人。”“非要到他死了,读者才来么?”当然,丹青也明白,“读者想要见他,也作难。”“先生躲着。他从来隐在不易找寻的地方,因为深深的羞怯、固执,还因为难以被解读被尊敬的理由。”
故里邀他回来,木心是又惊又喜的吧,毕竟离家千万里,并不能令他须臾忘了的,如了《春汗》,完全的故园印象:
“嫩寒风来
意绪怯生生
同样的季节
那时有条河
河边小楼
凭窗弥望田野
柳从,竹林
农舍炊烟升起”
又如了《路菜》,浓浓的故园味道:
“可奈回想路菜
毕竟醰醰有味
人生在于体会
今时哪及昔时”
木心说,“高僧预知死期,狮象亦然。”然读丹青之《守护与送别:木心先生的最后时光》,却完全是另一种滋味。以丹青语,“这是木心以自己的性命的完结,给我上最后一课。”“那是我与先生的最后一面么?我提前目击了我们全体的下场。他们要我戴上墨镜,然后打开炉膛的小小铁门,如赐特许的礼遇,让我正视熊熊烈焰。”我爱木心文字的委婉有致,却也深为丹青文字的直白赤裸打动。我们都是缺课的孩子,现在不妨都补上这课。
我不是绕宅千遍不敢进的读者,而是后知后觉永远迟到的读者。
而先生,何其尊贵的一个称呼。有木心在,丹青永远是孩子,幸福的孩子。一如有孔子在,颜回永远是弟子,幸福的弟子……
他们,都是有福的。
我于室内兜兜转转,时坐时站。我的世界。静,极静。“有一种静,静得像个人,对着我静。”
窗外即是世外,清晰听得,有鸟们间或高歌。进来时,我曾见得一只硕大喜鹊,立于梢头,此时是它么?
窗内,只我与先生作伴,阳光作证,书案作证,画相作证。
虽无一言,惟愿心心相印。“往往是还未开始爱,爱已过去了。”他说的。他还说,“文字是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
这地方真好。但我,终是要离去了。
方方庭院,阳光从四方顶中飘然而下,令我的忧伤也明媚了许多。
木心先生,谢谢你!而我,还会再来,来你的阅览室,来你的一切所在。
转到后院,一片广阔湿地不可置信地展现于眼前。金黄油菜花,绿紫二月兰,大片大片漫延开去。有农人在田间路畔耕作。远远的,可见白莲寺塔,峙立天际。
“桥是水的情书。”王开岭说。如此小桥,该是封春天的小情书了吧?明晃晃地,无端耀了人的眼。
踏上小桥,河面漂来一艘小船,真是如画!
我有些懵,过得桥来,上前问农人道,“这儿仍是乌镇?”确实后,居然有些雀跃了。木心先生读书写字累了,到此一游,可不大好!
人说,昭明书院于西栅景区是起点,于我,却是终点了。
归途,见一在建建筑。不去求证,我只当它是木心美术馆。
此行已成,我已尽见,“墙上藤萝布满新叶,一派春之军威。”
于愿已足。


对照图,摘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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