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中雨至暴雨的一场清明雨，解了春来大地一时之渴，连续三天的奔徙后，终在斜挂的夕阳里，回到沪上。

    此番回小城，又送走一位82岁老人。5号出殡，冒着倾盆大雨赶去送行。一路独行匆匆，任窗外畦畦油菜花风雨飘摇，几株小桃红河边瑟索，春光晦涩，心绪无波。

    守灵最后一天，仪式隆重繁复。特别是请来的“道场”唱得很是热闹，领头的年长者立于高处，披红挂绿，手舞足蹈，戴法帽，执法铃，点神水，挥桃剑，说说唱唱，身姿居然不乏优美的。隔着雨幕张望了半天，终是不过瘾，打着伞踩着一地泥泞过去细瞧。原是个常规班子，一鼓一锣一钋两唢呐两法螺，张罗出一派喧嚣欢腾。以前竟不知，本土流行的“道场”属土生土长道教一派，非外来佛教，怪不得一眼望去，迥异于佛家服装的。只是佛教于中原盛行之后，令人土洋不分的了！

    西窗问我，何时得闻“鸟语”，害得她玉颈苦盼。我苦笑，“鸟语”婉转，各得乡土之趣。只是我之“鸟语”愧对乡音，从小就没学会乡间最生动泼辣那部分，离了乡土，更是南腔北调任意走形，啥也听得懂几句，说出来却是啥都不地道！不由暗想，如果能随这样的班子，走乡串镇实地考察，走上三两个月的，对收集民风民俗倒是极好的。还顺便可以了解一下这个特殊人群，长年累月送灵招魂、安抚活人，似是行走在阴阳两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他们才先择了如此一项职业？

   “她也算享福的。五个子女都挺有出息，待她也不错。”

   “是的，她到天国去了。她多能干啊，生病之前，身边只有一个儿子，每有子女回来，儿媳啥也不干，都是她准备被褥饭菜。”

   “这时间也好，众人得空，不用专程请假赶来，也算为众人寻了方便。”

   “她是够聪明的。只是今天没了天运。”

    ……

    与眼前的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心中莞尔。原来有些怨恨，是死亡也不能化解的。正如有些爱恋，是死亡也不能阻隔的。各得其所罢！想着武侠小说中，绝世高手每每环顾四野，知己难求，对手难逢，真是独孤求败啊，岂不沧然而涕下！

    今年清明，表妹领了妹夫来看我母亲。想去年清明，领了父母一行，循新路，进进退退寻去了乡下姑妈家的。同样清明，风和日丽，桃红柳绿中，坟烟处处生，未觉有何凄楚。

    彼时姑妈安养在家，多日未作体检，只作些中药调理。我们皆催她还是定期作些检查的好，他们拖了一周才去，查的结果已是大范围转移。我母亲手术后，姑妈还打电话来问候，而母亲第二次住院期间，姑妈就不行了，表妹结婚都未能亲到现场，两天后就过世。说起往事，大家都眼泪汪汪的了。

    只一年！

    在家第二晚，家中无外人，与妹密谋了一下，决定设个小游戏环节。由小儿与其姨妹共同主持一台“心愿晚会”，请各人谈谈各人近期与远期之心愿，我则负责会议记录。

    虽是临时授题，两孩子倒毫不怯场，立即召集各人围坐，小丫头主持，请小子先上台表达他的心愿。

落落大方走上前，鞠个躬，有条有理说起来：

    一、五年之内发明“暴风影音6”软件。

    二、再过十年，发明“WINDOWS10”操作系统。

    三、二十年内创建一个自己公司，推广此类软件与系统。

    果然，电脑迷连发言都是菜单式的。但毫无疑问，简短发言赢得满堂彩。

    他小妹妹不甘落后，立即也作了心愿表达，长于器乐的小丫头，要在十年内开个个人音乐会。而这似乎还不是她的“主营方向”，她的更大心愿是在二十年后创办一个时装厂，真是个爱美的丫头！

    看两个孩子天马行空胡吹海侃，爸妈也兴致盎然了。小主持人见机请外婆发言。我们期待地看向外婆，只见她笑得合不拢嘴，沿用孩子们的“格式”，说道：“五年后，要以个人名义组织一个越剧团，进行巡演！”

    如此宏伟“蓝图”，倒出乎我与妹妹预料，不由面面相觑，疑惑地感叹：这也太难了吧？虽然你日夜苦练？于是，大的小的都“启发”她：不如现实一点，在小城里文工团里，与老年大学表演队一起，上台表演一下？或者，待杭州小百花戏剧团新址落成，咱去玩玩？不如，咱想些容易实现点的，找些好玩的地方去游山玩水？母亲但笑不语！

    不敢过于露形，只得将注意力转到父亲身上，父亲显见在其他人发言时已打了腹稿的，胸有成竹地说：“两年之内，办一个‘少年儿童故事班’，最好形成固定模式。”我们一致喝彩，这个主意有现实意义！妹妹更是说，“你本来就是‘关工（关心下一代工作）会’成员，这个事情，我们都可以帮忙，找故事素材，找活动场所，发动小朋友……”然后我们又等他的一、二、三，本来他是做报告惯了的。不料他笑笑说，没了。我们不依，总也有些五年计划、十年计划的吧？同样“启发”他，你不是一直想出本书吗？或者，给我们留一本家族史，写下来就是一部传奇么，也够精彩的……任我们七嘴八舌，他都笑着摇头。逼不过，他笑着大声说，“我要坚持陪练，力争与你们母亲同步前进，长命百岁！”我们热烈鼓掌。

    我为众人记得尽心，只是我与妹属鼠目寸光胸无大志之流，比起上下两代的“宏伟大业”，心愿不值一晒。

    索甲仁波切的发问引人深思：“人们在过世的时候，除了肉体，难道没有权利要求精神也应受到尊重吗？去世时受到最好的精神关怀，这难道不应该是文明社会中的基本人权吗？在这种临终关怀变成大家都接受的规范之前，我们真的有资格自称‘文明人’吗？当我们不知道如何给予面临死亡的人们尊严和希望，如何给予他们帮助时，把人送上月球的科技又有什么真实意义呢？”

   “罹患不治之症的人，一想到他们将要如废物般被丢弃，便感到无比恐慌。”我想起我前年国庆去看望乡下二姐，奄奄一息于床，几无力气应答，每日靠吗啡镇痛。谁都知道她的日子不多了，来看望便是告别，她也该清楚的吧。多么残忍！

    大家在床前嘘嘘一番，便到外间说话，省得看着她的痛苦无能为力，徒增烦恼吧。我一个人拿了凳子坐在床边，轻轻将手合在她手上，只觉干瘦而凉。片刻后，她轻轻抽手，难不成禁不住这么轻的力？我把她的手放回被窝，只静静陪她坐着，或许下次来，已无这样的机会。果然。

    “于万千之中，注定是专写给自己的文字，任其余的浩瀚，如何铺天盖地，终是视而不见。”读《西藏生死书》，几乎相见恨晚，特疑专为我书。每一章每一节每一行每一字都是贴切的，欢喜的，美妙温柔，有如亲见亲闻。如果早有此书，我就知道如何陪伴二姐的最后时光了。我会更清晰地运用善巧妙法，尽我一份心力！

    “传统上，大家推荐的临终姿势，一般都是右侧卧的‘睡狮’姿势，这也是佛陀入涅磐的姿势。左手放在左大腿上，右手放在鄂下，闭住右鼻孔，两腿伸展，稍稍弯曲。”“这里有两个来自大圆满传统的例子。第一个例子，修行人应该以‘睡狮的姿势’躺下来，把他们的觉察集中于眼睛，凝视天空，保持心不动，安住在那种境界，让本觉与真理的本初空间融合。当死亡的地明光生起时，他们就很自然地流入地明光，获得证悟。”“成功做完这两种修行之一的人，仍然会经历肉体的死亡过程，但不会经历接下来的中阴境界。”

    读到这几段，我蓦地想起弘一法师的遗照，我敬爱的法师是否正是如此证悟者？这真令我高兴！而即便凡人，死亡也没想象中的那么糟糕，虽然我们都用不着欢欣鼓舞地迎接它，不迎不拒的即好：

“现在临终中阴已降临在我身上，

我将放弃一切攀缘、欲望和执著，

毫不散乱地进入教法的清晰觉察中，

并把我的意识射入不生本觉的虚空中。

当我离开血肉和合的躯体时，

我将知道它是短暂的幻影。”

    “因此，把死亡的那一刻想成心灵的陌生边界区，一个无人的荒地。一方面，如果我们不了解身体的虚幻性质，当我们失去它时，就会遭受巨大的情绪创伤；在另一面，却呈现出无限自由的可能性，而这种自由正是因为我们失去了身体。”

    这么不起眼的几句，乐得我几乎哈哈大乐，想起多年前看的另一书。如果西窗友觉得《藏地密码》都属“离谱得过了头”，那另一本更是连谱都找不着的——黄易《星际浪子》：

    人类在以银河系为核心的空间中生存得有滋有味，自觉帅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自称是宇宙统帅。不料某日遭受来自某个一无所知的恐怖力量“黑狱人”袭击，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虽经多年备战，整个银河系仍遭灰飞烟灭，只余顶级几组人类远避宇宙边缘，成为星际浪子，尤以当年被女五“俘获”到的超级人类方舟为首。此黑暗力量来自上两个宇宙世代的强悍生物黑狱人，当宇宙每回生灭荣枯，所有生物只剩能量形式集结于虚冥处，黑狱人首领撒拿旦与天美即为其中佼佼者。他们虽无肉体，困于银心，但精神力遍及宇内，无生物可敌。因为人类是拥有这宇宙内最庞大潜力的生物，他们率领的黑狱人仍须夺得人类身体作宿主，方能离开银心，重新统治宇宙。可就是如此强横的生物，接受了人类的身体后，就有了七情六欲生老病死，苦不堪言。天后天美盗取方舟至强生命能，变成人类，培育圣婴，以灭正反宇宙。可是，天美必得爱上方舟，才能变成真正的人类。成为人类，就有了精神与情绪弱点。多么美妙的悖论！因此无敌撒拿旦与天美最终仍为方舟所杀，宇宙得以保全，正义得以伸张。

    不由想起青蛇问的：“姐姐，我们为什么要变成人类？”“人类有什么好的？”“怎样才能变成人类？”而白蛇会流下绝美的泪：“只有人类，才有眼泪。”想着“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別问是劫是缘”一语，不管是否打着仓央嘉措的名号，此句确是因歌而令世人喜闻乐见着的，便也是好了。

    有多少旧时光，便在如此的荒诞不经中轻悄悄溜走。何谓真理？何谓谬误？有多少荒诞不经，才是竭力被掩盖的真理？不昧因果，因了谁的因，果了谁的果？佛祖笑笑：你们世人，总是求得太多，问得太多！

   一早，母亲依旧例为我煮了两个鸡蛋，现今难得在家过生日了！中午同去吃了周岁小寿星的喜宴，权作同喜了。

    归途总算放晴，小儿扒在窗口，拿着他的照相机拍摄短片，我道：“有什么好拍的？”他说好看。我凑去一看，相机中的油菜花连绵不绝，果真有了不一样的美。

    油菜花映入我眼中，已不是原先的油菜花了。如同星子映入眼中，那束光已是千万年前发出一般。那相机中录下的油菜花，到底是什么？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所幸，我不要懂，少年更不要懂。

“蝴蝶翩翩
亦或少年翩翩
多想向伊轻轻招手
是耶？幻耶？
召伊入我掌心小检

我不敢招手
只能远远驻足
爱情是少年眼中的一枚蝴蝶
栖在最高枝
羽衣华丽  振翅欲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