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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红楼梦诗人文化 |
分类: 石眼看红楼 |
木心说,“诗人不宜多知世事”。王国维则以李煜为例,“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李煜,生于深宫,莺歌燕舞之时,全然不知人间疾苦。骤遇战乱,流离失所之处,又全然不知自全之策。虽是去国离家,仍是一派赤子心性,可悲可气,可叹又可敬。
国家不幸诗家幸,他幸运之处是个诗人,不幸之处却是位国君。
爱的王国里,谁都可以是诗人,谁都可以是国君。黛玉即是,因着宝玉之爱。
于宝钗眼中,“宝玉与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即使是宝玉向宝钗索红麝串子瞧时,曹公还不忘插话一句:“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爱的王国里,宝钗生不逢时,好不为宝钗叫屈。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又来自己纳闷。’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没有个看着你自己作践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儿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宝玉笑道:‘要象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依“说了等于不说的话,才是情话”为标准,宝黛之间,废话何其多也,情话何其密也。然吵了好,好了吵,你不离我,我不离你。宝钗之语虽句句有用,却无一句是情话。料宝钗之酸,远甚于黛玉!
湘云无意直言戏子扮相如黛玉,因此羞了黛玉,宝玉居间调停未果,愤而离去。黛玉便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她口中的一辈子,是与宝玉的一辈子。她的世界,是与宝玉的两人世界。除此之外,她概无兴趣。自父亲过世,她不知世上还有其他男人。其他的男人,都是臭的脏的。
读完西厢,宝玉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谄了句:“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城倾国貌’。”黛玉顷刻恼了,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她恼的是宝玉心中有,不一定要嘴上有。如果心中没有,那才是真的要恼了。不然,为何宝玉于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时探视,她佯睡,待婆子们劝宝玉回去,她又自己说醒了?
宝玉凤姐被魇魔乱套之时,“独有薛蟠更有诸人忙到十分去……忽一眼瞥见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而听闻黛玉之葬花辞,“宝玉听了不觉痴倒”,“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在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薛蟠与宝玉年龄相仿,同遇黛玉,一个酥倒,一个痴倒兼恸倒,何其悬殊!是知己者,总是知己。
“林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一语如画。心有所思,目有所及,幸福就是如此令人生妒。她见着口口声声“狠心短命”的宝哥哥,“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的宝哥哥,两人怎能不越吵越好?
“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明明有个结梗在那儿,谁也不敢轻易触碰,因为“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了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曹公可恨,偏生令一般的“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
读《文心雕龙》,见“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之句,宝黛两人,日日死啊活的闹着,为人、为文、为情,俱算得上“要约而写真”了,其动人之处,恰在于此。蒋勋总说红楼梦大观园是个青春王国,中国文化史上少有描写青春壮美绮旎的。曹公一枝妙笔,写尽青春滋味!
宝钗确是有过人之处,其一为“忍”。她是女版贾政,她的好处是顺应了时代主流,即使受了极大的苦楚。如宝玉出家,“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的,她还能忍“辱”活下去。
黛玉则不能。常人要暖,要春,要人间四月天。然她要小,要凉,要秋风秋雨夕。安居于潇湘馆,实“销香馆"也,除了幽竹,便是白梨与绿蕉。“雨打梨花深闭门”,"日暮倚修竹,天寒翠袖薄"、“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的,她不要阔,她的人,她的心,她的诗,全是要向深里幽里无限发展与挖掘的。她独立于人生舞台,幽微之气弥漫天地,无处可避。她只为自己的心而活,不接受虚伪与失爱,如此真性情,才是真幸福。
与宝玉有着肌肤之亲的袭人与宝钗,都活下来了。
深爱宝玉却洁来洁去的黛玉与晴雯,焚稿留甲后,双双死了。
诗人纯粹,凛冽绝决,不能容垢。黛玉擅哭,眼泪是诗。晴雯撕扇,笑容是诗。她们等不到衰老丑陋,便要走的。
周汝昌解不得红楼,他极其反感黛玉,理由之一是说她“十分得意地破口辱骂姥姥是‘母蝗虫’”。愚无意对此位已故“红学家”多加评说,只是遗憾,如果不是凡事从阶段斗争立场出发,或许能更清楚地读通红楼梦?红学大家居然看不懂黛玉只是见不得老丑,而非鄙视轻薄了劳动人民?原来,不管大家小家,各看红楼,全是自说自话。
既是自说自话,“石眼看红楼”系列便也胡谄了十来篇。也有博友相问:“钗黛之间,所爱者谁?”愚只一答:“满楼莺莺燕燕,吾独爱了黛玉。”
万物有偏,爱亦有偏,黛玉看似“小性”有偏,宝钗貌似大度亦有偏。爱林者,亦爱其偏,恒爱其偏。而本愚,自读红楼起,眼中只装了黛玉一人,心中只爱了黛玉一人。
宝钗之艳属世间之巅,常人无法比肩。黛玉亦无法与之比拟,因黛玉根本不在人间。万千人中,独她皎然而璨然,如了秋夜之月色,人所共见,无可攀折。故于曹公笔下,他人都有肖像与服饰细节描写,独黛玉惟有情绪与气质。有神而无形,太难描画,“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屈原,死了。海子,死了。顾城,死了。
黛玉死了。
陈晓旭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