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了，两年前的今天的晚上，明天的凌晨1：49分，我抬头望去，您紧闭着眼，就那样，似一声轻叹，离开了您无比眷恋的我们，一去不再回头。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您终将会离开我，小时候有过无数次计算：您活到一百岁，我也差不多六十多岁了，我会和您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一起去往幸福的地方......我要一直为您捶腿、捶背，幼时的我，无法想象，我没有您、您没有我的日子。
再后来，最后的一年里，我知道我无法留住您，万分惶恐，万分绝望，我只能用我的方法留住您的痕迹，我偷偷收藏了您生前最后一次理发时剪下的头发，最后几次剪指甲，收藏了为您剪下的指甲，如今，我将您装在舍利瓶里，两年里，我上南上北，一次也没丢下过您。
您离开我的七百多天里，从来没有一天，我没有想起您，从来没有一天将您忘记。
我在脑子里一遍一遍的想，我们母女一场，我亏欠过您什么？我有没有报答尽您的恩情?
想了两年，今年的春节后，我想到了我对您的第一个亏欠：我欠您一场美丽的告别。
小时候，您常常和我们讲您一生的经历：一生下来你外婆（您妈妈）就是瞎子，老子不管我们，四岁就搀着瞎妈妈逃兵荒，从小被哥嫂当牛使唤，天天被嫂子“婊子、小尼姑”不离嘴的骂，七八岁，被嫂子一板凳把指甲棚子都砸飞掉了，十岁自己就学着做鞋穿，十八岁，嫁给你老子，被大叔他们哥几个欺负得连个粪舀子都没得，我带着你无用的老子，每天四更头就起床到生产队里上工，一个大河泥塘挖好了，天才麻麻亮，身上落了一身的霜，我一天能割两亩麦子，自己不识字，拼命做的工分全被生产队里扣掉了，妈妈又没有什么会讨巧的事，又不识字，就只靠死命的干活......把你们一趟儿女领起来，还让你们个个念书识字......
您开始给我讲这些的时候，我常常跟着您哭，可是后来，您象祥林嫂一样讲多了，我感觉都能把您的故事背下来了，只要您提个头，我就能知道后面您要讲什么，我就开始走神了，再再后来，我愈加不耐烦，每次您开始讲，我就找个借口比如说要工作啦，说要写东西啦，说有客户啦......等等理由，打断您的诉说......
如今，我一次次的想起您的故事，故事里您的一生，您的叮嘱：你将来要把妈妈的一生写下来，你妈妈这一生真的太苦了。
再想起一次次嫌您烦的种种，我......
泪如雨下。
您是一个多么乐观并从不屈服的人呀，无论生活苦成什么样子，您从来没有想到过放弃我们，在极度贫寒的生存条件下，在养育我们的道路上，您每次都是拼尽全力。
而您的内心世界，您足够聪慧，您自尊清高，您喜欢热闹，您希冀美好的生活，美好的事物，您爱美，您喜欢穿漂亮的衣服，您还有一些小小的虚荣......很少人有您的聪慧灵巧思维敏捷，别人一句话，一个眼神，您就能破解、洞悉、知晓......
您的这些，我都懂，而我最懂的是知道您喜欢身故后被我们如何惦记。
农村乡俗，家里父母老人去世，儿女哭丧时，有一种花式的唱哭法，就是边用词语诉说逝者的生平苦事，边大把大把的甩眼泪鼻涕的那种，称之为“数落”。
您常常笑眯眯的带着些自豪想象说：哎，等我死了后，不知道我家的几个滔头子（儿女）要哭成什么样子呢，你大姐不会数落，二姐也不会数落，就知道鬼叽哇拉的叫，你们底下姐三个年纪小，更不会数落了，你嫂子也不会数落，要能数落起来才好......不会数落，要被人家笑话的......
您很喜欢想象自己的儿女围绕着您痛苦落泪的样子，生前的您觉得那样的话，那时的您真的特别有面子。
事实也确实是那样，您的葬礼上，花花绿绿热热闹闹的花圈几百个，儿孙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四代同堂的您，“享受”着儿子、孙子、重孙子给您烧纸钱，而我们姐妹、姑嫂，您的侄女们......全都无师自通，大声的哭着、数落着，悲伤着您的长行，数落着您一生的苦，数落得比谁都好......三天，您还在家的三天，吹鼓手通宵吹着锁呐，和尚念经放焰口，当真是热闹至极、悲伤之极......于静静躺着的您，是不是当真的荣耀至极？
如果我和您有一场美丽的告别，我应该在您生前，和您提前憧憬过，想象过，描绘过，我会告诉您我们如何悲伤哭泣，如何为您送行，如何招待亲邻......您一定会很满意。
如果我和您有一场美丽的告别，对于没有您之后的大家庭，每个小家庭后面怎么样，儿女孙辈们后面会是怎么样，路将如何走，后面的日子如何过，我也没有提前和您探讨过，征询过，聪智如您，您肯定会对我们每个人有所交待，有所嘱咐。
如果我和您有一场美丽的告别，您肯定会祝福我将来娶上好儿媳，抱上大孙子，您也肯定会用您的经验叮嘱我如何做一个好婆婆，如何和媳妇相处。
如果我和您有一场美丽的告别，您也一定会叮嘱我放下您知道的前尘往事，一定会叮嘱我不要发脾气，不要常做呆事，不要不自量力，不要抱人红砖，不要苦了自己......
如果我和您有一场美丽的告别，我一定向您讲述，没有您的日子，我有多想您，我有多懊悔，没有多陪您，没有强行让您和我生活在一起，没有多陪您出去玩耍，见您喜欢见的大世面。
如果我和您有一场美丽的告别，我会告诉您，我会流很多很多的眼泪，我会用什么方式思念您，我常常一个人看着您的音频、照片，如流水一般的流泪，我对您有多少思念，我有多少话要和您说，有多少喜悦、悲伤告诉您。
如果我和您有一场美丽的告别，我们一定会约定，此生若能再相见，用什么暗号，有什么记号，让我找到轮回的您，让您记得我......
这些，我都没有事先在您清醒的时候，和您做一场美丽的告别。
您一辈子照顾着您的老伴我的父亲，常常听您抱怨他的木讷、呆板、不讲卫生、固执倔强......这些种种的时候，我曾在心里抱怨过您，对我父亲不够宽容、大度......
如今，我照顾父亲两年，每天为他洗带脏的内裤，每天为他冲马桶，每天为他刷吐满了痰的马桶边，每天为他倒死活也不肯倒掉的洗牙水，洗澡水，每天把筷子递到他手中，每次搀他的手都被他甩开......我才深深的懂得，您曾经的怨气，您不被我理解，您和他夫妻七十年的委屈有多深有多深有多深有多深啊妈妈......
我如果能和您有一场美丽的告别，我会紧紧的拥抱您，用一个女人懂女人的心告诉您：妈妈，我走后，我才懂了您这七十年的委屈您的痛您的伤您的悲您的失落您的绝望您的泪......
妈妈，我的娘，做了您女儿五十年，我欠了您一场美丽的告别。
2016-6-22-01：49——2018-6-22-01：49，又过一年，我再近您一步！
(2018-06-21 22:4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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