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鞭传奇（九）

陈艺鸣

第四章 她

1

  这时又听得月泠惊喜的叫声：“姐姐！”

  来者正是月冷，月泠的姐姐，梁无忌的妻子。她轻轻搂抱着扑在怀里的小妹，眼睛却意味深长地盯视梁无忌。

  梁无忌已伸手拦住那四条汉子，警觉疑惑地问：“你来这儿干什么？宫中出什么大事了？”

  月冷一拂身上临时罩在红衫外面的白衣，正色寒声说道：“亥时三刻，梁皇后薨。”

  顿时，梁无忌如遭霹雳，浑身一震，神色大变，摇晃着后退一步，两眼空洞，茫然看着月冷。

四条汉子急忙上前，颤声问道：“大将军？”

梁无忌旋即清醒，脸上阴晴不定，豺目游移闪烁，瞬间已打定主意。他对四人中为首者使个眼色，硬声说道：“把这里交待干净！”又神情复杂地看了月冷一眼，说：“一切听夫人提调。”

  四条汉子俱是一震，齐声回道：“属下遵令！”

  梁无忌冷哼一声，身形轻晃，飞身而去，转眼不见踪影。端的是轻功卓绝。

  四人相互对视，面色凝重，熟练地略略错步，便将青宠和月冷姐妹围在圈中。

2

  月冷浑然不觉似的，仍搂着月泠，目光柔柔地凝视着青宠，仿佛要将他融化。

在她怀里的月泠，感到她身体微微颤动，便抬起头来，看到姐姐的面容光辉湛然，安详妩媚，与往日迥然不同。

  是的，月泠知道，姐姐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却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于是，她还是一个奇特的女人。

  月冷的美丽是惊世骇俗的，她是无可争议的京师第一美人，真正的倾城倾国，绝代佳人。俏丽，妖娆，娇媚，艳冶，桃夭；婀娜妩媚，袅袅婷婷，幽闲窈窕，仙姿佚貌……，用这些来形容月冷，若是耳闻口传，都是恰如其分的，然而，一旦有幸亲眼目睹，方知纵然如何形容，也难免差之毫厘，无法惟妙惟肖地描摹状绘其美妙。真个是天生尤物，意态由来画不成！

  也有人将月泠月冷这两朵姊妹花作比较，还真的较出了不同：妹妹月泠的美，如水仙，如幽兰，秀丽明艳，平和端娴；姐姐月冷的美，则似玫瑰，似牡丹，秾郁热烈，张扬奔放。月泠美得淑雅，超凡脱尘；月冷美得野性，惊世骇俗。月泠美而和安，欣赏她的美，犹如秋水澄净，碧空清灵，使人赏心悦目，心舒神安；月冷则美而险峭，遭遇她的美，好似嵯峨绝景，飞瀑风光，叫人心旌摇荡，惊心动魄。同是体态丰妍，曲线玲珑，月泠美得让人入神；月冷美得却让人失魄。

  可是，月泠知道，这绝不是姐姐美的本色！姐姐“美”成这样，完全是因为她的婚姻灾难。姐姐是个不幸的女人！

  月冷的不幸，在于她生在豪门，在于豪门赖以生存、发展和保全的宫廷政治。当她与生俱来地拥有煊赫的门第和绝色的美貌，家族却面临危机的时候，就注定了她一生的不幸。她早已过世的祖姑（姑奶奶）就是临朝近十年，垂帘抚乾坤的窦太后；祖父则是文安邦国，武定江山的窦大将军。当年窦家权柄天下，朝野莫不慑服，其威势不亚于今日之梁家。但自窦太后崩，窦家开始走下坡路。早年窦太后与梁家结下恩怨，为今日的倾颓种下祸根。这段梁子并不复杂。那时窦氏还是皇后，因自己未有生育，便将梁贵人所生之子接来亲自抚养，异常喜爱，视同己出，不久便被立为太子。梁家私下相庆，被窦后得知，担心日后得志会对自己不利，便谮杀梁贵人，并流放其家人，梁父也屈死在狱中。梁贵人就是梁无忌的祖姑。

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还在窦太后辅政之时，和帝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待窦太后一死，立刻追封已故梁贵人为恭怀皇后，并善待梁家，又是追赠又是现封，一门四封侯，郎官数十。梁氏一夜暴贵，开始把持朝政。和帝之后，梁无忌父子二人先后担任大将军的要职，新君废立，尽在股掌。且梁无忌的大姐和小妹又先后入宫立为皇后，则外朝内宫，全在梁氏把持下了。此时，若说朝廷乃梁家之朝廷，一点都不为过。

失势的窦家日子当然不好过。所幸，有诸多因素，使得梁家有所顾忌，未下狠手，窦家才得以风雨飘摇，有惊无险地维持至今。一则是，梁无忌的父亲任大将军时，虽手握重权，收拾窦家易如反掌，而且那时时机最好；可是这位大将军生性慎弱谦柔，又亲身经历过宫廷倾轧的灾难，深知冤冤相报永无宁日的道理，于是能放手就放手。二来窦家与梁家既有怨，又有恩。没有窦后的养育辅佐之恩之德，就没有和帝的宝座，那有哪来梁家今日的荣华富贵？三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窦家毕竟是世代望族，近属远亲，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真要动起手来，怕要大乱一场，鹿死谁手，竟未可知。所以，在没有绝对把握之下，也不敢轻易动手。第四嘛，窦家也识相，尽量低调，避免与梁家争锋，处处忍让，而且设法笼络梁家。恰逢梁无忌原配发妻病故，窦家竟主动提亲，要将美丽绝伦的月冷嫁给他。梁无忌父子也知到窦家希望两家结亲的真正目的，但梁无忌贪图月冷的美色，又觉得在这场政治交易中，梁家并不需要付出太多代价，到头来窦家肯定是陪了夫人又折兵，所以将月冷“笑纳”了，过后还关起门来偷着乐！

其实，这一切都在窦家预料之中，也正是窦家所追求的效果，所要达到的目的。想想看，当对手沉湎于沾了大便宜的洋洋得意之中时，还会处心积虑地设法报仇、报复吗？这就是窦家的老谋深算，毕竟要胜过政治暴发户梁家一筹。窦家赢得了时间，度过了最艰难、最危险的关头。

然而，这是以牺牲月冷一生幸福为代价的。月冷素来冰清玉洁，心气高傲，根本瞧不上形猥神琐、臭名远扬的梁无忌。可是架不住家人苦劝苦求，要她大局为重，舍身饲虎；不然，窦家溃灭不可避免，覆巢之下，安得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家为一人，一人为大家……。道理讲了一大筐，好话说了一大箩。她苦恼、气愤，跑到云奇谷找师傅哭诉。没想到，她最尊敬的师傅在沉吟良久之后，竟说这是她的劫数，抗之不祥，好在不久梁家也会遭天谴，那时她的苦难也就到头了。师傅是她心目中最高贵、最慈爱、最睿智的女人，连师傅也这么说，她的心，一片寒寂，一片灰暗。她只得屈服，将自己的躯壳儿嫁到梁府，交给梁无忌。果然，她仅仅是梁无忌泄欲的工具而已，毫无感情可言。且梁无忌风流成性，婚后不久就故态复萌，四处沾花惹草，劣迹斑斑，声名狼藉。最让人恶心的是，梁无忌竟然还有嗜爱男色的丑癖!

然而也正是梁无忌的色胆包天，给月冷创造了摆脱他纠缠的机会。梁无忌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献一绝色美女进宫，此女先宠后衰，因过失而被退还给梁父，梁父不敢留下，速速将其谴出。梁无忌却看上此女，竟派手下将她劫回秘密安置，与之私通。不久梁父死，梁无忌更加为所欲为，续娶月冷后仍暗中与之往来，居然有了私生子。月冷冰雪聪明，轻易地获得确凿的证据，与梁无忌摊牌。梁无忌开始以为月冷是争风吃醋，心底里还有些洋洋得意，可是立刻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恰恰相反，月冷以此要挟和他分开，井水不犯河水；不然，就立马将此大逆不道之事上报朝廷。若是风流债，梁无忌不怕；而月冷将其运作成了政治债，让梁无忌冷汗直流。无奈之下，只好忍气吞声，签了城下之盟，答应不再招惹月冷，并在梁府对街，专为月冷大起宅第，其规模堪与梁府媲美。从此，月冷再也不与之往来，她的躯壳儿难满劫消。然而，她的心几乎已经死了。

  心灵的创伤是难以愈合的；心灵的磨难也会扭曲人的行为。月冷本是好强自负、不甘堕落的人，于是，她所遭受的屈辱和压抑，终于从一条特殊的渠道出来。这使她成了一个奇特的女人。

  所谓奇特，是说她具有无与伦比的高贵气质，羞花闭月的天仙容貌，惹火煽情的窈窕身材，新奇美妙的梳妆打扮；方方面面都无可争议地“领导世界新潮流”。于是，自然而然地成为流行的旗帜，时尚的领袖；成为京城妇女无论贵贱，疯狂模仿、刻意追逐的偶像。后来的史书这样记载当时的妇女流行时尚：“桓帝元嘉中，京都妇女作愁眉、啼妆、堕马髻、龋齿笑。”其实，这些都是月冷无意有意为之，结果都被追星族视为“妆饰秀”，一哄而上，人人效仿。“始自大将军梁无忌家所为，京都翕然，诸夏皆放效。”

这些时髦的扮妆，有的的确是月冷无心使然，硬是被人欣赏了去的。

例如“愁眉”吧，史书的“定义”是“所谓愁眉者，细而曲折”，即眉形细长且常蹙。——原因很简单，月冷天生的柳眉细长，想粗都难；至于眉尖常蹙，则是月冷所嫁非人，心情恶劣，自然经常愁眉不展。没想到，世人反倒认为她这样更美，简直“迷死人”了，于是纷纷舞刀动剪，也将自己的眉毛剃来刮去，还要乐也非乐，终日唉声叹气，哎！

再如“啼妆”：“啼妆者，薄拭目下，若啼处”。——又是学的月冷！实际上，月冷夜深无寐，顾影徘徊，自怜身世，不禁黯然泪下；天明出门，眼部尚有泪痕，只好轻拭妆粉尽量掩饰。不料，又被人学了去。

罢了罢了，索性就领着广大的崇拜者们玩时尚游戏，大家都找着刺激，获得愉悦。

于是，她再将少时在云奇山师傅身边学武时，师傅闲暇替她梳过的各种奇异好看的发形髻式，一一重新妆饰。师傅年轻时好周游天下，见多识广，这些发式带有浓郁的西域风情。果然，京城为之倾倒，为之疯狂。一时间，男女老幼，宫闱市井，满城都在讨论女人的头发！

诸多发式中，最出名的是“堕马髻”，据史书载：“堕马髻者，作一边。”特点是发髻侧在一边。但髻的高度、侧的角度都要恰到好处，而且，并不是所有人的脸形都适合此发形的。可世人才不管哪，阿猫阿狗同“堕马”，男人也将帽歪斜，结果不少妇女搞得头上像狂风吹乱草，还要挤眉弄眼（别忘了“愁眉”“啼妆”！），简直惨不忍睹。

好，头发折腾够了，大伙儿再来玩“走路”吧。月冷又出新招，将师傅传授的一种最基本的轻功步法（差不多就是后来段誉的“凌波微步”的那种）稍加变化，用在平常走路的步态上，愈发显得袅娜多姿，楚楚动人。哈哈，这回可不得了，全城的人都重新学步，不会走路了，连大汉小伙走路都扭捏起来。“折腰步者，足不在体下。”足不在体下，是形容步态轻盈，仿佛足不点地。这本来是武术上的要求，行步时不靠腿脚的蛮力，而是提气拧腰，用意不用力。没有武功根底的人又如何能做到！可怜啊，对不少人来说，好端端的走路，竟成了摸爬滚打，甚至还有人脚扭、骨折。那时的京师，满城人走路都是歪斜曲折、高低不平，就像在开“残运会”。成语“邯郸学步”得改成“洛阳学步”了。

最不可思议的是，尽管吃了不少苦头，可大伙儿还是乐此不疲，狂热不减。月冷却已厌倦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千万只眼睛（当然也包括独眼龙啦，人家也有爱美的权利）盯视着，烦不烦啊。然而已经由不得她喽。

有一次，她牙疼。俗话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命。虽然很疼，可碰见熟人总得打招呼吧，还得微笑致意，——只能是强颜欢笑，不大自然。然而，可了不得了，这又“笑”出轰动效应来了！此“笑”立刻被冠以美名，注册商标叫“龋齿笑”。史书说得很客观：“龋齿笑者，若齿痛，乐不欣欣”。但广大的模仿作秀者却是，即使做不到神似，也要竭力做到形似。所以，笑起来，大多成了犬牙参差，弄巧成拙，“笑”得下巴都歪了。只有几个碰巧牙疼的，笑起来才勉强得其真传。

历朝历代，京城永远是时尚的龙头。早在西汉就有所谓“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的民谣。这些京师时髦或快或慢地流向外地邑镇乡村，大多都过分走样，最后弄得不伦不类，不了了之。唯独有一桩是最容易模仿的，那就是，月冷爱穿绯红衣衫。这总不会错吧，于是那时，几乎是“祖国山河一片红”。

  其实京师内外不乏有识之士。有人从五行天兆的角度指出，这些都是“近服妖也”，为不吉之兆。但慑于大将军的威势，谁敢多话？由于月冷名义上还是自己的妻子，梁无忌不免有点沾沾自喜，以为这也是梁氏得民心的表现。从此，对月冷松了戒备之心，因为他知道，月冷越是如此，越是表明她没志了，没治了。

  月冷心里的确很冷很冷，很苦很苦。可心底还保有一线光明，那是十年前在花独山麓于心灵深处种下的一颗爱的种子。她忘不了那个小男孩。虽然那次分别后她就进了梁府，再也没有见过他。但她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他，他在花独山一天天长大，在江湖上一天天长大，更在她的心底一天天长大。她了解他的成长的每一个过程，了解他的沉重的使命。她为他担心，因为她了解梁无忌的强大。她决定要尽一切可能给他以帮助，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因为她爱他。尽管她强制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一种母爱；可她也知道，恐怕不是。

至于他爱不爱自己，她不能确定。但不要紧，她并不强求占有他，事实上这也不可能。她愿意把他作为自己心灵重要一部分，只要他明白、认可，就满足了。她当然了解月泠对他的情感，她祝愿他俩幸福。很少有女人这样认为，爱就是全心地付出；而月冷，就是这样的女人。

  现在，他就在她面前，和十年前相比，他由秀气变为英俊，由清朗变为刚毅，由稚嫩变为强壮，由总角晏晏变为高大威武。更重要的是，从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她就读懂了他，相信他也读懂了自己。

有一种爱就是这样，不是一见钟情，而是一见就融入心灵，再不分开。于是，她的生命真真切切地注入了新的活力，她的灵魂升华到一个新的境界；她的美也去尽了浮华，恢复了平和安详自然冲澹的纯朴本色，人们欣赏她的美，将会有沐浴春风的感受。

  情感翻涌，咫尺波澜，可是方寸未乱。大敌当前，她丝毫没有松懈。所以，尽管艰难，她还是收回了交给他的目光，转向那虎视眈眈的四条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