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送爷爷最后一程是遗憾的，但至少我不必近距离体验亲人逝去，而自己又无能为力的煎熬。此时此刻，支撑着我，给予我力量去支撑这个家庭的，是一种信念:我们血肉相连，我是他生命的延续，灵魂的传承。

爷爷骨子里的固执，其实是最原始，最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的执着。就像我年幼时立志要成为中华脊梁一样，时代的洗刷，环境的敲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那些用华丽辞藻包裹着的远大志向上，留下斧凿痕迹，最后损毁不堪。但其中的那颗赤子之心，依然在最深处跳动，外部的摧残不能伤其分毫。那颗赤子之心，我守护了三十年，而爷爷坚持了一辈子。我们不会向别人炫耀，因为世俗对此早已不屑一顾。我们不会以此为豪，但也不会以此为耻。

然后，那颗跳动了八十五年的赤子之心停了下来，留给我的是遗憾与伤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爷爷的一生，恐怕是忧多而乐少。天下的兴衰，家庭的境遇，子女的前途……，有多少人能说经历过比他更多的风浪。我曾说，人生的旅途，在到达终点之前，都是在途中。如今当爷爷走完了最后一程，留下一个沧桑而又坚毅的背影离去的时候，我感慨的不是他走了多远，而是他看过了多少风景。惊涛骇浪，沧海桑田，气象万千。那里有最寒冷的冬天，但或许也是最激情燃烧的岁月。我愿意去相信，那里没有遗憾，除了没能走更远，看更多的不甘。

我知道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的，有他的一部分。这就足以让我觉得与众不同。如今他离我而去，我不必去祈求那些从来不曾相信过的神灵，给予他一个好的归宿，因为我相信因果报应，或是盼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一觉醒来——爷爷不过是又在电视机前睡着了。我不会逃避这种亲人逝去的空虚与失落，因为与黯然神伤相比，我有更重要的使命。曾经由爷爷支撑了几十年的家庭责任，如今已转移到我和大洋彼岸的哥哥的身上。正如我所承诺的，这个家族的第三代成员，都已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们的脊梁足够坚强，肩膀足够宽广。我们会照顾好奶奶，我们会照顾好父母，我们会照顾好每一个人。

爷爷的离去，会让我更加珍惜自己。自己的这副血肉之躯，是我与他的唯一联系。而我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则是他的存世遗产。家族如此代代相传，中华民族也是这样延续了五千年。或许多年之后，当时间抚平伤口，家庭聚会上聊起这个国度上成败兴衰，我会自然地说，如果爷爷还在，一定会这样认为……

不再伤感，不存遗憾，平平淡淡，仿佛他从未离去。

（爷爷和我、表哥。摄于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