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五月下旬,道路边成行的槐树花绽开了:一簇簇,一片片,花朵细小但是数量繁多,俨然一道素雅的风景线。面对绿叶间一团团洁白细碎的花,我想起早先胡同里的两棵国槐树。
我想和我一样,凡在西斜街生活过的人们肯定还记得胡同里的两棵老槐树。
西斜街确实是一条斜街,曲曲折折一共有六道弯。从东口往里走,走到第二个拐弯处、一个内“缩”的院门外,有一棵很大的槐树,到了夏日,树下一片浓密绿阴。那时候胡同里树不多,每当走路到这里总是要稍微站一下,要体会一下那股凉感。
另一棵槐树是拐过第五个弯,是在中央编译局大门的旁边。我住在斜对面院子里,离老槐树不远,因此对老槐树很熟悉。不仅出去进来从树下走过,而且持续三十多年,从五几年搬到这条胡同里,九零年才离开这里。三十多年,像老朋友一样熟稔。
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源于对它的认知。老槐的“老”表现在树皮上,黑褐色的皮龟裂且斑剝,到了夏天还会从缝隙中流出液体,把树皮浸湿了,像老年人眼泪在不由自主地流淌;且有不少的黑蚂蚁,在爬上爬下忙碌着。
我喜欢春夏间的古槐,一树碧绿的叶子蓊蓊郁郁的,看起来特别赏心悦目。树冠大遮出的阴凉也多,搬个小凳坐在树下乘凉,是夏日傍晚时分乘凉最理想的地方了。不过也有令人不快的事,有时从树上垂下吊死鬼,软骨囊囊地落在头上或胳膊上把人吓一跳。
因为夏天树上经常有吊死鬼,所以这棵树我从来也没爬过,但胡同里的虎兄豹弟爬过。老槐树在路北,路南院里有个玩风筝的林大爷,老头手特别巧,能做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风筝。大多是沙燕风筝,也有蝴蝶蜻蜓等。
有一回老头在院里放飞“蝴蝶”,院子小只好用大竹竿挑着放。谁知那天的风向有变,蝴蝶没飞起来,一下子挂到槐树枝上。风筝是竹子扎的纸糊的,挂在树上也就要不得了。听说林大爷风筝不要了,这哥俩立刻爬上树摘下来,他们实在太喜欢风筝了。付出的代价是,满身满脸的残叶和尘土。
槐树五六月间开花,从树下走过,尤其是夜间,能闻到淡淡的幽香。白花谢了落在地面上,谁也不会过多注意它,踏在脚下,车轮压过,便“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等到花落了,便会结出一串串的槐树豆。豆荚鼓胀,圆滚滚的,而且看上去透亮的像是有胶性。放在平常的年景,槐树豆就是自生自灭,没有人去关心它。可是到了最艰苦的岁月,它忽然间就有用了。
大约是在八月里,树上豆荚刚长成,就有人来收获槐树豆了。用带钩的竹竿把豆荚拽下来,清洗干净放在热水锅里一焯,把其中的胶质物尽量洗干净,里边的槐树豆即可做熟吃了。一句话,粮食不够果腹,就用它来代替。我看到过也听别人学说过,但从来没尝过,槐树豆是一种什么味道呢?至今还是个迷。
在那几十年里,老槐树下的人和事令人难忘,就像是切换中的电影分镜头,断断续续。
北口菜栈的老高,我们叫他“高大爷”,经常推一车青菜走街串巷叫卖。那车菜就常停在老槐树阴下,一边吆喝招来买菜的人,一边忙着称菜收钱不忘应酬。
这个鲜活和谐的场面可能打动了记者,于是有一天,胡同里的徐奶奶买菜就被收入镜头中,刊登在人民画报上,成为胡同里的新闻:在大槐树的树阴下,一位老太太挎着装满蔬菜的篮子,脸上现出会心的笑。
老槐树就“守护”在机关大门外,在传达室的墙外还有一块上马石,那是我们蹦蹦跳跳常来玩的地方。
每天一早一晚,总能见到编译局的职员们从树下来匆匆而过,走进或者走出那个院子。这都是些懂外语的知识分子,记得门前的牌子上标明的是: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
没进过那个大院子,门卫把得严,但一眼望去,里边房子很有气势。我一直认为这里是一座什么府邸,多年之后查阅得知它叫公扎尔府。公扎尔是个什么人?再查也就没线索了。
到现在我还有一点印象,编译局的职员们乘大卡车从老槐树下出发,臂上佩上套袖头上顶着草帽,像是去农村参加劳动的样子。
在这些机关职员中,有两个人曾引起过我的注意。一个是传达室的守门人,据说是经历过长征的红小鬼,因没有文化便来看大门。另一位就是姓陈的副局长,这个人我知道些,从阅读中了解到,他是溃败的西路军的首脑。队伍打散之后流亡到前苏联,解放以后归国就屈尊在这里。如果不是乘车进出,他就隐身于上下班的人群里。
老槐树好像真的老了,几十年也不见再长大。到我们上山下乡去农村后,每次思念家乡也会想起它。斑剝的树干浓密的绿叶,都藏在心灵最深处。
那时每一次离家的时候,母亲送我就送老槐树下;她身体本不好,我也不让她送。然后在她慈爱的目光中,我拐过街角匆忙去车站。那个特写式的瞬间,多年过去仍然记忆犹新。
又到槐花盛开时节,抚今追忆,往事渐次涌上心头。没有感伤,只有温馨,就像槐花特有的清香,嗅起来感觉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