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不期而至的豪雨,令我想起在农村雨季特殊的劳动:冒雨下地去翻麦趟子。
何谓麦趟子?是指被收割机割倒的麦子,一行行地铺在麦茬上晾晒,等待着脱粒。
那是一九六九年的八月里,我们这些刚从城市到农场的知青,马不停蹄地参加到田间劳动当中。
那年的雨水特别大,形成很严重的内涝。八月正是东北平原春小麦收获的时节,按照程序,应是收割机把麦子割倒,成行地铺在麦茬上晾干,之后由拖拉机牵引康拜音去脱粒归仓。那个时候,这种机械化农场模式还很少见,它正好适合地广人稀的北大荒。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偏巧那一年麦子割倒之后,连绵的雨就开始下个不停;放倒的麦子浸泡在水里,而康拜音根本无法下地。最让人着急上火的,是麦穗沾了水,几天后便钻出了芽,长成嫩绿的苗。面对这叫人心焦的难堪局面,连长无可奈何,只好带大家下地去翻麦趟子。
每人手持一根长木棍,行走在麦地的积水里,边走边把长芽的麦铺子翻个身儿,让下边长须根的一面亮出来晾晒,让发的芽快点枯萎,人为阻止它的生长。在阵雨的间隙里,偶尔太阳也露一下脸,能抑制麦子发芽。
东北的土地太辽阔,往往从地这头走到那一头,有一两千米的长度。而饱含水的麦子又很沉,一行行翻动起来很吃力,忙活大半天也走不出几百米。就因翻麦趟儿这活一点也不轻松,不大一会就把人累得气喘吁吁了。小雨断断续续地下着,湿热又蒸腾,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
东北的蚊虫特别多,尤其在这阴雨天,一团团的飞舞着,就像是黑色的烟雾。蚊子叮人相当厉害,有时隔着袜子居然也能吸人的血,像是无情的吸血鬼。人在休息时可以防备点,干起活来就常被它袭击,简直防不胜防。
初时,下地要穿塑料雨衣,为了遮风挡雨。但塑料不透气,穿一会就热得不行,只好脱下来,戴上顶草帽。脚上穿的是半腰的雨靴,在水中穿不久就进入水,而且陷入泥泞之中,拔脚十分费劲。在劳动实践中才体会到,东北的“水袜子”——一种类似于黄胶鞋,但“舌头”是一块连接两帮的鞋,穿好系紧鞋带,才最跟脚适合下地劳动时穿。
那段日子,出工的钟声一响我们就出发,去到某一地块去翻麦趟子。连队的麦地有好几百顷,折算一下就是好几千亩,那是望不见边际的麦海,而人力不过是几百个人。干活干得累了直起腰喘口气,四下看一看,就有了一种望洋兴叹的感觉。
干活以排为单位,出工以钟声为号,收工得听排长的吆喝。干活时则分散开来,一人把一根垄往前推进。最熟悉排长的腔调,是那种很侉的山东口音。排长是一个中年人,背稍有点驼了,却有个“老歪”的绰号。对我们倒是蛮好,像对自家的孩子。一个排里先来的上海知青人,两个人都姓顾,一个高一个矮,经常叽哩呱拉地在一边说话。抻着耳朵使劲去听,竟然一句也没听懂。只在他被蚊子叮了、抬起手拍打的一刻,才听到吼一声清楚的“操哪”,那是愤怒与无奈的宣泄了。
男人女人,不论老少,在潦水闪烁的麦地里辛苦劳作着,为的就是尽可能多挽回一点损失。从八月中旬到九月,始终在不断努力着。
时至今日,不少细节已经淡忘,但九月的秋阳高照,带给人的希望仍然印在脑海深处,如同喜剧片的结尾一样清晰。
进入九月份,积水退去后,“东方红”机车牵引着康拜音下地了,隆隆的声音在黑土地上鸣响回荡。胶轮的“高机”不停地奔忙,下地接回脱净了的麦粒,开回到场院上卸下来,掉过头又去接下一车。麦子收获回家了,虽然晚了些,质量也不佳,但终于有了收获。
那年的麦子因为雨水影响成色不好,但晾晒分级之后还是要送到粮库去,为完成“抓革命、促生产”的任务。这种发芽麦子磨的面不好吃:面粉发黑,入口发粘,且掺进泥土嚼起来很牙碜,吃时得用汤囫囵着往下冲。我们也不得不吃这种面,六九年的冬天七零年的春天,顿顿吃这种黑面粘馒头,难以下咽的印象简直太深了。
一九六九年的那场涝灾,难道就真的不可避免么?多少年以后了,无意之间读到一点资料,才知道点内情。
那时农场刚改编为兵团不久,据说,有位农场干部根据天气情况,建议先不忙于收割,静观天气变化再说。但是现役干部不同意,指示将麦子全部放倒。结果麦子刚刚放倒,连绵的霖雨降临了,麦子想不损失已不可能,只能是眼巴巴地看着了。
东北春小麦一年就是一季,没有倒茬的问题,遇到连雨的天气,是倒是立结果会完全不同。这些农业生产中的实际问题,真不是拍脑门想当然就行的。
今天再说这事,有点事后诸葛亮了,但是反思一下,也还是有益无害的。回顾过去的得失,有助于总结经验,把以后的事办得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