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山里脆亮的鸟鸣唤醒，满窗金绿。停云翻身起来拉开和纸窗户，“扑棱棱”惊起两只窗檐下的小鸟。

按照来之前时雨给的建议，今天打算去山那一头的贵船神社。

穿了一条洗旧柔软的牛仔裤，挺括的白色男士衬衣，披了一件黑色小山羊皮短夹克，拎着麂皮登山鞋来到楼下。

掌柜的阿妈在摩挲地发亮的柜台后面，满面含笑地鞠躬问侯：“日安。”

“日安。请问，去贵船神社，是往下走对吗？”停云拿着地图比划。

“是的，您可以先到山脚的鞍马寺，翻过鞍马寺的后山，步行到贵船大社，大概两公里的路程。”阿妈在地图上用笔细细标画，因为汉字颇多，停云倒是全懂了。

“太感谢了。”

“您一路小心。这个，是我们旅馆的电话和地址，有什么事，请给我们电话吧。”阿妈体贴地递上一张温泉旅馆的小卡片，又一再鞠躬，“一路走好。”

停云微笑鞠躬谢过，穿鞋出门，屏息凝神地一直走到拐角，逃出了阿妈那殷勤目光的压迫，这才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揉搓着自己笑僵了的脸：“哎哟，太客气了，也是消受不起啊！”

从鞍马寺院拾级而上，这所鉴真和尚东渡日本修建的古刹，由狗头鸦身的天狗守护，镇守着京都北面的“鬼门”。

山道两旁的樱花虽然比城里开得迟些，却也逼近盛放之后的寥落。

停云埋头一气走到山顶，吸了满肺的新绿空气，心胸随着视野为之一阔。

忍不住打开手机，给时雨发了一张照片：“在鞍马的山巅。京都其实和咱们家乡挺像的，都是群山环抱的盆地。家乡北高南矮，老人们就说‘南山山里山，北山山上山’。京都的北山倒更有‘山里山’的延绵。”

刚发完迤逦山浪的图片，还没来得及关上手机，数条信息就涌了进来。一眼扫见“陆成江”三个字，小嘴一撇，转手想关机。眼睛一转，打开了最近的一条，只有一张照片：一枝新绽的绿芽，衬印在濛濛水墨画的天色下，像是春天呼出的一口气。除此之外，没有一个字。

“什么意思吗？”停云轻哼，“臭家伙，以为我会好奇你就想多了！”啪叽又关了机。

细细打量了《有顶天家族》里鞍马的天狗，又走了一回柯南《迷宫的十字路口》里的木之根道，终于翻过了整座鞍马山。

跨过山脚贵船川上的一座小小朱漆木桥，往贵船神社走去。一路上水势丰沛，山气森然。

“果然，贵船是水神的神社啊。”停云点头。

又见贵船川上，有很多贴水而设的“川床”——木板架在距离水面不到10厘米的地方，上面铺设了榻榻米，供人临水饮茶吃饭。

“一会儿下来就到这里吃荞麦面，很有点‘曲水流觞’的感觉嘛！”停云歪头研究着川床竹篱外的菜单，叹气，“怎么很多中国古代的诗意，反而在日本得到了实现？”

“哎，人家有川床，咱们呢？咱们有串串。”这么一自嘲，又高兴了起来，“蹲在马路牙子上吃串串、喝啤酒的乐趣，日本就没有了吧？哼哼！”

沿着山涧逆着山势而上，不多时已经到了贵船大社的脚下。

长长的石阶参道两旁，各有一列做成小亭子状的朱红色献灯，细看是各个株式会社和个人捐赠的功德。

长明灯之外是枫树，这会儿刚刚抽出嫩芽。停云忍不住走到树下，举起相机，捕捉了一枚几乎被阳光打成透明的幼小五瓣叶片。

爬到参道的尽头，即到了神社的“本宫”。

贵船祭祀的神灵是高龙神和暗龙神。龙神主水，据说祈祷时行云布雨，再许愿时则雨止天晴。

走进临水而建的凉亭里坐下，停云脱下外衣，把白衬衫的袖子挽起，像只猫一样地舒展着爬了一上午山的腰肢。

周围几对低头絮语的年轻男女，羞涩的暧昧，似乎还是恋人未满的阶段。

饶有趣味地尾随着一对男女，看他们走去虔诚地求了空白的签书，小心地放到流淌着“神水”的“水占斋庭”里，浸润后就有文字显现。倒真似神明透过水来转达神谕了一样。

小女生一张素淡的脸瞬间绽放神采，如深夜一朵栀子初放。笑着露出小虎牙，抬头看身旁的男生，很是动人。

不必看，也知道求到了一枚好签。

停云也被这种欢喜打动，犹豫一小会，还是耸耸肩膀：“不确定才要靠着神谕来坚定自己的信心。像我这会儿，不用求也确定是个大凶，何必再给自己找不痛快呢。”想起来自己钱包里还珍藏着的清水寺地主神社求的签，摸出来看看，又叠回去：“神明可真是‘猜中了开头，没有猜中结尾！’”

有点索然地走回到凉亭，发现亭子外面原木小几上放着一叠纸条，笔墨和奉纳箱。半读半猜后头木牌墨字的日文解说，好像是把男女恋人的名字写在一张纸条上，系到以结缘闻名的结社的树枝上，遂成良缘。

往奉纳箱里投了钱，取了一张浅绿和纸，低头握笔半天，又放下，又拾笔一皱眉，龙飞凤舞地在纸条上写了两行字，对折好，攥在手心。

“同样是祈求缘分，像和泉式部这样与夫君重修旧好的，现在就有一条‘和泉式部恋の道’；像丑时参拜的德子那样因妒生恨化作厉鬼的，就再没人祭奠她。可见鬼神之道，发乎一心。问题是说来说去，女人的心愿都系在对方身上，有点出息行吗？”

沿着参道继续往深山里走，十几分钟后，就到了更深处的“结社”。

凝神参拜完，找到了被蒲草绳结围起来的神树。

在自己身高范围内的枝条，无不系满了纸条，心愿在微风里轻声细语。

停云踮起脚尖，试图去够更高的枝条。

身后伸过一双手来，接过纸条，利落地挂在了最高的枝条上：那是一枝新绽的绿芽，衬印在濛濛水墨画的天色下，像是春天呼出的一口气。

停云垂下双手，松了脚尖。没有转身，已经闻到了淡淡的橄榄油香皂味道。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樱花没赶上，不如咱们一起看新绿吧。”

山道两侧，挺拔的北山杉与纤柔的枫树枝条交错，与阳光相契，在携手下山两人的白衬衣上投下繁复美丽的图案。

清风徐来，好似神明在翻看着众人的心愿。

一枚淡绿色的纸片被吹起，左右分别写着：沈停云，自己的梦想。

（全剧终）

P.S.写完啦！是滴，从3月连载到6月的小说《给我一个永恒的谎言》，终于在今天下午收工了！接下来几个月决定回归短平快的杂文，修养一下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