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车里，三人一搭一搭聊着中日文化，说着说着，后座的声音就没了。

时雨回头一看，停云已经睡着了，蜷成小小的一只动物。不由地想起一年冬天在山里，和停云、成江爬山回来，搬个小板凳在二楼阳台上“曝日头”，停云也是晒着晒着就把脸靠在成江腿上睡着了。成江摸摸她的脑袋说：“还是小孩子一样。” 

车一到三条、四条之间的锦市场停下，停云自己就醒了，偷偷地在观后镜里看看睡出印子来的半边脸颊，唔，还好没有流口水。

腰杆儿笔直地下车，隔着玻璃窗镇定自如地谢过了杜春醪的招待。待车走远，时雨捏了捏她的脸：“睡得香吧？”停云毫意味深长地点头：“我看杜先生很体贴嘛！我都快被收买了。”时雨脸上又飞起了一抹胭脂色：“哎，他呀……”

两人挽着胳膊挤在锦市场天棚下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停云只顾着探头探脑地查看一个接一个的果蔬海鲜食摊：吹胖透明的河豚标本，点缀着卡通眼睛，围着红白条纹头巾，下面原来是一个鱼鲜摊子；胡萝卜被切出朵朵梅花状泡在长方形铁盆里，上书“梅人参”；炒得油亮的丹波黑豆盛在竹篾簸箕中，停云循香而去忍不住买了一包碎黑豆茶，又配了下茶的各式蜜饯。眼看着停云手里的吃食左一包右一包越来越多，时雨不得不拖着她走出市场，穿到四条小巷里的“吴服”店铺。

“哎，为什么叫浴衣(Yukata)呢？不是和服(Kimono)吗？”停云歪头看看时雨。

“真正的和服一般是丝绸重绢、手工印染，一套下来几十万日元也是寻常。所以往往是家里一代一代地由妈妈传给女儿，也只在很正式的场合比如茶道、成年礼、新年参拜神社、结婚庆典什么的时候才穿。”时雨细讲，“棉布的浴衣就简易廉价很多，春夏穿着不必拘束，出去逛逛各种‘祭’，捞金鱼，看花火什么的。”

进去细看，最常见的莫过于各式繁花图案：樱花、朝颜、藤花、桔梗、紫阳花……又因为是赏樱时节，颜色更是偏向粉红一系。满溢的少女浪漫情怀。停云掂量了下自己的那点“少女情怀”，牙酸不已。

这边时雨倒是挑着了一套京都风情的浴衣：蜜桃初熟的底色，上面疏落地点缀着绣球、团扇图案，一条织有抽象六角绣球图案的正红腰带在背后系出小巧的蝴蝶结。再把柔顺的齐肩长发挽成髻，微一低头的瞬间露出脖子到肩胛骨的那一抹白皙。

“难怪叫做一低头的温柔。”停云终于明白了日式审美的那种婉转。

自己看中了一身绘有一枚枚新生嫩叶的浴衣，柔亮的新绿在粉红花海里面倒是独具春天的气息。束上一条水波纹的鹅黄色腰带，短发用一枚玉色发夹别到耳后，露出耳垂圆润的柔软和下巴尖俏的弧线。在镜子里冲着身后的时雨灿然一笑：“樱花美是美，但是开几天就败了，倒不如新绿，可以一点一点自己长成大树。”

拍了张照片，给成江发过去：“来，看看你家花姑娘。”

“真漂亮！我猜走在街上一定很多人回头看我的花姑娘。”

“哼哼，那不是必须的嘛！”停云小嘴一撅，梨涡隐现，“要是看一眼收一块钱的话，就发啦！”

“哈哈！”

“后天咱们去看樱花的时候，看在你是常客的份上，给打个折！”

成江那边沉默了许久：“停云，对不起，这次恐怕又要让你失望了。”

停云的心沉了下去：“怎么？”

“我，可能赶不上过来陪你看樱花……”

“为什么呢？”停云咬住了嘴唇。

“进度出问题，我只能被困在北京赶工了。”成江语气歉然，“要不你回来找我吧。”

“成江，你知道吗，我为什么挑京都见面？不是你的北京，不是我的纽约。我想要我们都各自做出一点努力，在一个中立的第三地来碰头。这个努力的姿态，对我们的关系很重要。”

“我知道。对不起，宝贝。”

“对不起这种话，不是真心的，就不要说了。”停云攥紧浴衣腰带，指节发白。

“我真的没办法。”

“不是，你有的。人在任何情况下其实都可以选择。”轻声说，“而且我们几个月前就开始做的计划。”

“你得理解我……”

“我也尽可能地在理解，把我的时间围绕着你的安排走。”

“问题是很多的临时变动、进度推迟，我也没料到。”

“成江，你知道真正的问题出在哪儿吗？咱俩中间永远隔着第三者。”

“……”

“你的工作永远排在我前面，你在乎它远远多过我。不对，在它面前，你连自己都不在乎，何况我呢。”停云头一扬，嘴角划出不甘又微涩的弧线。

“我也有在为我们俩调整啊。”

“那你为什么总没有时间给我们？”

“现在不是吗？如果不是因为跟你电话，我现在就应该在开会。在回上百封邮件。”

“那你去开会回邮件吧。以后做不到的事就不要承诺了。”停云淡淡地说。

一边出神地望着四条上的人潮：拄着木柄黑伞等公车下班的中年男人，一行四个白衣靛青色裤子潇洒斜跨着大大运动包的高中生，穿着紫阳花图案浴衣碎步徐行的少女……突然莫名地猜测，这里面，又有多少人是快乐的呢？

“我们如果要继续下去，你必须更少需要我。”成江字斟句酌地说。

“你要在乎，就不会这么说。”停云闷声。

“不是的，停云，我在乎，所以才努力在疯狂的日程里挤时间。我想说的是，你得有自己的生活，找到自己非做不可的事。”

“就像你的工作一样？离开它你就活不了？”

“其实现在你把工作、把其他外在的一切都从我身边抽走，我也还是可以有自己的主心骨。”成江慢慢地说。

“可是这样，你还会爱别人吗？你在感情里还有乐趣吗？”

“会。只不过我不会‘需要’别人。”

“成江，我不‘需要’你。我们一年才见几次面？在一起才几天？我生活的大部分时间不都是自己过的吗？”

“是的，你已经很独立了……”

“但是我‘想要’你。如果有一天连想都不想了，那你对于我，还有什么意义？”

嘴唇咬出了深深的齿印，及时地挂上了电话。停云转身背对着如织的人潮。仰起头，仰了很久。

一时风来，头顶的樱花树飘落几枚粉色褪成微白的花瓣。

（未完待续）

P.S.6.7又改了一版，觉得甚好。

P.S.出门前把（四）贴出来，长周末搞不好要停一下连载……

P.S.根据大家的意见，把长对话好好改了一遍，主要是做到了视角的统一。感谢小伙伴们的X光眼！另外，出去疯玩回来疯狂加班，就烧了。现在带病连载中。请给劳模撒花！

P.S.人人已经加满了，微博是：包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