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擅长描写人心幽微，尤其对阴暗心理的洞彻总是叫人不寒而栗。《阴兽》这本书，囊括作者江户川乱步四部中篇小说《阴兽》（阴獣）、《虫》（蟲）、《鬼》、《石榴》，可谓乱步作品集猎奇、怪诞特色之大成者。

一、阴兽——你们闭嘴，我自己说

这篇小说可以看做乱步的“自黑”之作。

乱步擅长创作具有怪奇、惊悚特色的变革小说，有不少情节十分挑战正常人三观，带给人心理和生理上的恶心感。

或许当时乱步就因此遭到不少批评吧，所以在这篇小说里，乱步把自己曾经写过的这类小说几乎全部摆出来批判了个遍。

而批判的方式，则是作者在故事中一分为二，故事主角是个创作正统本格小说的推理作家寒川，受爱慕的美丽夫人的拜托，调查曾被夫人抛弃、现在寄信扬言报复的初恋对象。他的对手，那位复仇者，则是孤僻怪异、擅于创作猎奇变革推理小说的作家大江春泥。“寒川”“大江”，皆出自“江户川”。

乱步将自己那些怪诞故事进行一番轻微的改头换面，然后按在大江春泥头上，于是主角就可以在评论大江春泥时，对他的作品大肆鞭挞。

但这部作品绝不仅仅是为了自黑。前面说过，本书是乱步作品猎奇、怪诞的集大成者，可不是简单对《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屋根裏の散歩者）、《一人两角》（一人二役）之类故事中已经使用过的变态行为、心理重新罗列组合就能做到的。

故事通过大江春泥的信件，以及主角对大江春泥的追寻、分析，传神地塑造出这个生活在黏糊糊、臭烘烘、黑洞洞的地底生活的“阴兽”形象，哪怕这个阴兽大江春泥从没有真正的出场。

二、虫——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

江户川乱步在作品中塑造了不少心理变态者，但短篇小说毕竟无法对角色进行深入描述，中篇则恰如其分——若是长篇，无论对作者还是对读者未免都太过残酷。

虽然使用第三人称，本篇故事的视角却是一个观察者的上帝视角，冷眼旁观一个自小就极端内向孤僻懦弱的青年如何在沉默中爆发变态。

“虫”，在故事中，可以是细菌微生物，可以是蛆虫，也可以是主角，但不管是什么，都是对身体、对环境、对世界的有害之物。

作者在小说中毋宁说不厌其烦，不如说兴致勃勃地描摹了“迷恋尸体”的心理，对于如何处理尸体，主角这个外行人则实施了一系列荒诞的举动。

没错，本文的主角一直是凶手，作者在这里并不关心侦探推理内容，只在乎如何挑动读者的敏感神经。

最终，凶手与钟爱的尸体融为一体。

他杀了她，她变成它，它杀了他。

三、鬼——爱如毒火，烧尽你我

这个故事逻辑推理方面很简单，只要是有一定推理小说阅读基础的读者，一旦看到“面目全非的尸体”这个关键要素，立刻会在脑海形成“尸体特征表明的身份≠尸体真正的身份”这么一个不等式。

但正如之前所说，本书本来也不是将重点放在逻辑推理上的。

日本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家鸟山石燕的作品《今昔百鬼拾遗·云之卷》中，收入一个《道成寺钟》的故事，说女子清姬爱上一个年轻僧侣安珍，安珍假意欺骗清姬后脱身，清姬发现真相后昼夜不停追赶，历尽艰辛，变得不人不鬼。安珍看到后连忙驾船过河，清姬跳入河中，竟变成一条大蛇继续追赶。最后安珍躲进道成寺的大钟之中，清姬无可奈何，将身体缠绕在大钟之上，发出熊熊火焰，双方都烧成灰烬。

日本小说中的“变态”，其根源可理解为“极端”，因极端而扭曲，也就成变态了。

四、《石榴》——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这是一个反套路的故事。

推理小说创作，最重要、最核心的是“诡计”的设计，从1841年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创作《莫格街凶杀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开始，近200年来，无数侦探推理小说作家创作了无数令人叫绝的诡计，发明了许许多多经典模式，对今人来说，这既是巨大的财富，又是沉重的束缚。如何推陈出新，当然令人挠头。

乱步无疑是取巧，创作新诡计很难，那么对旧诡计反其道而行之呢？当然也很难，但至少是条路。

反向而行，关键在于逻辑顺畅，易于理解。为反而反，只会适得其反。

本篇故事就是不错的对经典模式的颠覆，虽然仍有不少想当然之处，或许在现实生活中复制出来几乎做不到，但也算妙趣横生。

当然这篇故事也少不了变态。所谓“石榴”，其实是人的头颅，而且是一个像石榴一样烂红的头颅。故事开头的美术生，虽然出场很短，但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乱步其他作品中沉溺死亡、血腥和阴暗的角色。

物哀、幽玄、侘寂，日本传统文学三大内核，其本质是对内心的追索，辅以“极端”，就成了“好战而祥和，黩武而好美，傲慢而尚礼，呆板而善变，驯服而倔强，忠贞而叛逆，勇敢而懦弱，保守而喜新”的民族特征了。

（《阴兽》（阴獣），林哲逸译，日本作家江户川乱步著，新星出版社 2011年7月出版。）

2024年8月4日星期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