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今年的7月5号是我父亲的80岁生日。可惜我来不及赶回去为他庆祝生日，（当然我会晚一点回去，再给父亲过一次生日），所以先写这个短文，遥祝父亲生日快乐，健康长寿。

我的父亲是个普通人，除了坐牢外，做了一辈子中学老师。但在我的心目中，父亲也很伟大。他一生坎坷，却仍旧能够好好地活着，豁达大度，宽容他人，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这里，我只写出我对父亲印象特别深刻的九件事情。

一、我生下来两个月后，他就被打成“FGM”（据他说，他的罪名之一是基于辩证法而否定了“绝对真理”的存在），被抓进监狱。五岁那年，我刚上小学，由于受了太多的“教育”，我写了封信给父亲，要和他这个“FGM”划清界限。我猜父亲看到信后会很伤心（后来我问过他，他不愿多说）。【他当时可能也怪过我妈妈，觉得是我妈妈唆使我写的。后来我告诉他，信确实是我写的，妈妈没看过我写的信。妈妈要看了信，肯定是不会让我把信寄出去的。】

二、我一直到七岁的时候（1974年），才第一次见到父亲（1974年邓小平短暂掌权，父亲的冤假错案被平反）。那时他已经40多岁了。父亲给我买了件礼物，是一支塑料水枪，我想那是我第一件，也是我这辈子拥有的唯一真正的玩具吧。

三、1974-1975年，父亲在临武县边上的宜章一中教书（他是从宜章一中被抓走的，所以平反后又先回到宜章一中教书）。那个暑假，我终于可以和父亲住在一起。父亲有时会给我烧饭吃，大部分时间我们一起去吃食堂，父亲还给我买了一两本书。【那时候可读的书实在太少了。我记得我最开始看的“论语”、“大学”、“中庸”都是“批林批孔”版！当然，那时候看不太懂。】

四、1976年打倒四人帮后，父亲又被抓进监狱，重新审查一遍【原因是：1974年父亲被放出来时，当时的郴州市革委会主任请他们几个人吃了个饭，算是“压惊”吧（可能因为父亲和他的几个学生的案子是郴州的大案吧。）？后来听说，那位郴州市革委会主任是“四人帮”的爪牙。】，一直到1978年才被放出来。父亲再次被抓进监狱时，母亲正怀着我妹妹（那时我弟弟才一岁多），所以只能外婆带着我去探望父亲。于是乎，我很“荣幸”：不到十岁我就见过真正的监狱是什么样的，并且见过血书是什么样的，因为那时父亲只能用血在手绢上给我母亲写信。【无论什么时间，我都觉得我的外婆（和妈妈）实在是伟大。外婆更是苦难一生，她的眼泪在那些年里都流干了，以至于后来她再也流不出眼泪。而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一点就是没有让外婆在她的有生之年可以多享受那么一点点。】

五、1977年到1979年我上初中时，第一次为父亲和别人打架（我好像就打过这一次架）。当时我们公社十个人考上重点高中（即，临武一中），大家都睡地铺（几十个人）。其中的一个同学比我大（两三岁？）几岁，他好像是我们那个公社的镇上一个医生的儿子，他骂我父亲是“反革命”【因为我1977年进校的时候我的父亲还没有被平反】，于是我就和他打了一架。那时，我肯定是打不过他的，不过当时我们一个乡的几个同学都帮我（至今，我们这几个同学都还是好朋友）。

六、1979年我的父亲终于调到临武一中。他一来就教高中，还做班主任。恰好也做了我的班主任。父亲做我的班主任也有不好的地方。那时，父亲的脾气非常不好，动不动就打人（在我们三兄妹中，我算是被打的比较少的人了，我的弟弟妹妹被他打的更多）。有一天晚上（应该是在高一的时候）），下了自习后，我和我的一个同学在学校校园里偷了两个桃子吃，结果被我们一位教政治的老师看到并告诉了我的父亲【我并不怨这个政治老师，也许他意在让我以此为戒。那时候人的政治觉悟都很高。】。父亲知道后，非常气愤。第二天，我还在上课的时候，父亲抡着他的破皮鞋就朝我头上砸过来（幸好，没打着）。我跑了出去，一口气走了30里地，找到了在另外一个中学上学的一个表哥【他上学的地方大致处在县城中学和我家的中间位置】，找他借了一块钱，然后回了老家（妈妈的山村），在家待了可能一个星期左右。从这件事后，父亲就比较少打我了。

七、1981年我上了大学，1982到1983年期间我断断续续的看了白桦的《苦念》和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那时候我才理解了父亲的情绪为什么总那么不好，为什么总那么暴躁易怒，为什么对子女那么粗暴，为什么对妈妈和外婆也不够好。同时，我也突然一下子明白了父亲的伟大：他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父亲说，和他一起在洞庭湖劳改农场坐牢的人中有三分之一没有活下来，被打死的打死，病死的病死，自杀的自杀。】而父亲的经历也让我们看到坚强地活下来有多不容易，又有多么的重要。【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要坚持下来做一些事情有多么的不容易。】

八、经过十年的努力（1997-2008），父亲终于同意在2008年的雪灾之前开始练练气功。而之前，我一提气功，他就反感【一部分可能也是因为内功是要“修为”的，必须改进自己】。现在，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很好。

九、我一直怂恿父亲写他的自传，尽管我明白父亲写这些东西不仅会很辛苦，而且也很痛苦（没有太多美好的回忆）。他的自传也许不会是畅销书，但是他的自传是一段真实的历史：如果他们这辈人没有留下一些东西，我们很多后辈就无法真正了解这个国家曾经历过的、悲惨的二十年浩劫（我一直强调我们国家遭受的不是“十年浩劫”，而是“二十年浩劫”，从1957年的“反右”就开始）。从某种意义上说，父亲的坎坷一生反映了中国过去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变迁。【在国外，碰到过许多经历过“二十年浩劫”的人：他们宁愿在外国端盘子都与愿意回来，也就不难理解了。对这一两代人中许多人来说，他们只想逃离这个国度。】

父亲是个非常优秀的人，他为人正直，对学生尤其好。如果他出身好一点（爷爷是“中农”，不够穷呀！），他本可以进人大，去苏联留学。他的记忆力尤其好，古文水平也很高。主要缺点可能是1）对外婆和妈妈不够体贴；2）对学生（包括我）可能过于严厉【也许我也有这样的缺点】。

关于我的父亲，我就说到这里。

再一次祝我的父亲生日快乐，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