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春风X绿江南岸”
(2013-03-12 14: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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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诗词赏读随感 |
分类: 随感漫评 |
关于“春风X绿江南岸”
惊蛰一过,万物开始复苏,春天到了,又使人想起“春风又绿江南岸”的诗句,想起王安石那首脍炙人口的《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也同时想起荆公那段为人称道的改诗精益求精、修辞锤炼的故事;此事大概始见于【宋】洪迈撰写的《容斋续笔》卷八:
王荆公绝句云:“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
这个“绿”字用的很见功夫,和贾岛的“僧敲月下门”的“敲”,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一样,历来被作为锤炼语言的典范。当然,有此诗眼,这诗更成为一首好诗。诗中用“东风”或“绿”字歌咏春天的例子古来自然很多,而同时将“春风”与“绿”字搭配起来联用者,在唐代就已不少了。比如:
丘为《题农夫庐舍》:“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
李白《侍从宜春苑赋柳色听新莺百啭歌》: “东风已绿瀛洲草”;
常建《闲斋卧雨行药至山馆稍次湖亭》:“行药至石壁,东风变萌芽,主人山门绿,小隐湖中花。”
唐彦谦《春草》:“春风自年年,吹遍天涯绿”;
唐彦谦《春草》:“萋萋总是无情物,吹绿东风又一年。”
看来,老先生对于这个‘绿’字的用法还是颇为满意的,因为后来他在《送和甫至龙安微雨因寄吴氏女子》诗中又有一联云:“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送汝过江时”。那么,这里就引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引自钱钟书的《宋诗选注》,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77页):
王安石的反复修改是忘记了唐人的诗句而白费心力呢?还是明知道这些诗句而有心立异呢?他的选定“绿”字是跟唐人暗合呢?是最后想起了唐人的诗句而沿用呢?还是自觉不能出奇制胜,终于向唐人认输呢?
这几问问的好。一是敢问:古人似有定论,但不为所囿;二是问的有理有据,可举出荆公之前人已有运用的先例(钱举出前三首为例);三是问的平和公允:问了,但没有直接否定洪迈的结论,也没有直接对荆公反复修改锤炼的举动提出异议。但问题又终究还是问题,别是一种设问的方式。
现在我们作一个假定:如果没有洪迈那段记载,王安石其诗其人又当如何?当然,无损其为好诗。因为意境、色彩、感情俱佳,人们决不会因为他化用了前人的字句而有非议;君不见那“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的佳句不正是由 “荷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见庾信《射马赋》)脱胎而翻新而来、而意境更佳、令人难忘吗?王老先生就不能化用出新吗?再者,若没有洪迈那段记载,可能就不会使钱老先生发出那一连串的议论了。其实,“暗合”与“化用”是算不得“剽窃”的:那个曾被王老先生“三难”过的、才华横溢的苏学士有言:“世间好句世人共,明月自满千家墀”!明月是大家所共有的,她的光辉人人可得而享之,只要精心装点‘自家墀前自家月’,使之别有一种韵味,又有何不好、又何偷之有?最后,如果没有洪迈那段记载,也丝毫无损荆公博览穷经、精于藻饰的功力与风范;相反,若有了这段记载,倒不免使人对王荆公的博览通识要产生些许怀疑了。
现在应该来解释一下标题中那个数学符号“X”的含义了。其实,前面已经承认了一个解答:“X”=“又”;这是一个流行的、似乎以为大家公认的答案了。还有其他答案吗?据考证,今存南宋詹大和刊《临川先生文集》、龙舒看《王文公文集》、李壁注《王荆文公诗笺注》等三个不同版本系统的王安石诗集,此诗均作“春风自绿江南岸”;又,王安石《与宝觉宿龙华院三绝句》自注引此诗亦作“春风自绿江南岸”。因知洪迈所记“春风又绿江南岸”云云,实不足为据;洪迈所见实为草稿,并非定本。
吴小如先生在《读书丛扎》中曾最先指出《容斋续笔》所引此诗“春风又绿江南岸”非是,应依王安石诗集改作“自绿”。又说:“又绿”“不过形容时光易逝”,“显得意境稍浅而用笔亦不免平直”,“远不如‘自绿’的耐人寻味”。可惜我手头没有《读书丛扎》这本书(因为吴先生是主张《引书宜用第一手材料》的》),只能照抄张鸣《宋诗选注》中那段摘编的关于何以“耐人寻味”的解释了:因为“春风自绿江南岸”写出了春风应该是有情的,而偏偏无情,“一到春天,和风自管吹绿了江南的岸草”,“却不管诗人思归不得的惆怅情怀”。如此等等。朋友们尽可自己去体味“又绿”与“自绿”的差别与意味。在我看来,“自绿”之妙至少是不逊于“又绿”的。因为‘又绿’是一种自在的自然过程----自在之景,景中无我;而‘自绿’则不仅包含自在之景,而且有我观我感该景之为景,景中有我:人以不同的心情和在不同的处境中来观景,其感受有时是迥然不同的;这些是否可以作为吴先生上面那段解释的附加说明呢?
同时也不免使人生出一些感慨:习惯的力量是不能小视的;或者因为时间的长久,当有人揭示出真相时,大众还会深以为怪或不大愿意接受呢。
应当声明:上面所述的一些典实与议论,主要采自钱钟书与张鸣撰写的《宋诗选注》以及一些其他资料,我只是根据自己的理解稍稍作了一些挑选、组合、补充与分析。在回顾这些记述和资料之余,我们不难体会到:
(一)在写诗的遣词造句方面,能与古人‘暗合’,虽有人自责为学识不足,但那毕竟也是一种功夫的体现啊;
(二)多读、多看、多记,才能做到“避熟”,或者进而活用、化用出新;
(三)由于“诗无达诂”,在作锦上添花的解读之前,最好先衡量一下有无‘添花’的必要;
(四)如果不是自己知之甚详,对那些看起来是标新立异的看法、说法,不要贸然否定。当然,对于外行而言,更应谨慎一些;不妨等一等,自有方家出来说话呢。
我是外行,借着这个题目,写了一个读书笔记;真所谓外行觉得热闹,内行看门道,还是请内行朋友们指点改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