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军山人2023年8月诗选

 

月夜 

河水那么远，山那么模糊，月亮那么圆。

草丛里的小路，那么令人生疑。

 

天灯寺的钟声让人心里踏实，

包括木鱼声，佛塔上一直高悬的灯，

以及山门内外，每一片真实的落叶。

 

2023年8月1日23点01分

 

生锈

 

我把时间拆了，

把它的每一块骨头放在桌上，

我用毛刷，一遍遍刷下它曾经的滴嗒声。

 

我从一个废墟翻过另一个废墟，

从一个隧道穿过另一个更加幽深的隧道。

 

我看见一个巨大的沙漏在半空流淌，

我走过去，想让它把我淹没，

但我的骨头，已经开始嘀嗒作响。

 

2023年8月4日22点35分

 

静

 

比如藤条走向一只装葡萄的篮子，

葡萄，从藤蔓下来。

比如你，忽然一言不发，

并蹲下来，靠近，摁住心跳和呼吸。

 

你会在此刻看见那个穿过尘埃的自己，

仿佛一条小船，放下疲惫，

停在意料之外的港湾，

你没有缆绳，却不再需要拴住什么。

 

而此刻，墙面的钟表已经丢失，

没有人敲门，没有落叶声，

没有漏水的龙头发出河水的嘀嗒声。

 

2023年8月6日21点11分

 

门前

 

我拿出钥匙，老房子递过来一扇门，

一扇窗，一丛野草和花朵，

看得出，都是疯长的。

 

就是看不见锁，听不见锈迹的叮当声，

我甚至弄不清楚，野草是从屋里爬出来的，

还是从外面翻进去的。

 

门锁着，窗户成了门。

花草可以进进出出，阳光可以进进出出，

人，却不能。

 

我扔掉钥匙。

 

2023年8月8日12点23分

 

翻书

 

花瓶，正在淹死束手就擒的春天，

花瓣落下时，一群鸟在窗外的枯枝上跳来跳去，

 

斑鸠不说话，它紧了紧脖子上黑白斑点围脖，

对着那本书的主人，咕隆了几句。

 

2023年8月9日22点12分

 

读自己

 

坐在桌前，打开自己。

这个过程，有树叶落下花瓣落下，

泪珠子落下，夜幕也落下，

我会停下，停在某一页，

抬起头，看见另一个自己，

从某一页走出来。

 

2023年8月10日16点28分

 

需要

 

有时候，需要自己给自己设个栅栏，

放下远行，暂时让双脚长出根须，开出花朵。

 

需要把心中的鸟放出来，交给天空雷电和悬崖，

需要记忆里的荒原重新响想起长调和马蹄声，

并在飓风的尘埃里，认出飞驰的自己。

 

更需要，卷起这无边无际的辽阔和坦然，

放进行囊，扛回家，风干晾晒切细，

不再狂野的日子里，用来泡茶，下酒。

 

2023年8月11日9点56分

 

莲子芯

 

就像满池的莲子芯，

趁着马头墙上的太阳落下之前从荷塘上岸，

穿过布满雕花的回廊，

翻过美人靠，圆形桃花扇，

和一只肥胖的猫，

在最后一声昆曲结束之前，

跳进那只德化窑白瓷茶壶里面，

一点点打开，释放苦涩，

 

2023年8月11日22点46分

 

荷语

 

你开你的花，我结我的籽。

等你灿烂的时候，

我已经在听雨。

等你可以听雨的时候，

我已经在自己的漏洞里隐身。

 

2023年8月13日12点21分

 

猜测

 

有人说，他想跳河，

有人说，他在等人，

也有人说，他每天都在这里思考人生。

我走近问他，他笑着说，

我就是看看河水，

是不是，比我清澈。

 

2023年8月14日16点14分

 

怀疑

 

坐着坐着，水就上涨了，

她只好站在椅子上，把自己垫高，

把水压低。

还好有伞，黑色的，像储满水的乌云。

她有一刻甚至开始怀疑，

这场雨不是从天上下来的，而是伞上。

 

2023年8月15日20点46分

 

一群鸟飞向我

 

它们是被低垂的天空赶过来的，

也许早就知道，我一直在等它们。

还没飘走的阳光移过来，

铺在我周围，脚下，楼顶，

仿佛早就铺垫好了，要给这些翅膀们做窝。

而我是个见证者，还是被鸟儿们，

一再选择后决定了要依恋的人？

除了折叠好高处大片的空白，

再把黯淡部分卷起来放在别处，

最后把储满雨水的云层往远处掖了掖，

我还能为它们做些什么？

 

2023年8月16日21点21分

 

他

 

修一座楼，把眼睛垫高，

建一个鸟巢，给鸟儿们准备着。

天空端出太阳，乌云端出雨，

风，端出落叶和摇晃。

他把自己端出来，

放在翅膀和雷电经过的地方。

 

2023年8月17日18点33分

 

我来了

 

一棵树站在死亡之海深处，

我才不管死不死的，

反正我来了。

我知道它在等我，

知道这么多的荒凉和辽阔，

一棵树用不完。

那我就和它一起挥霍。

 

2023年8月18日23点30分

 

直立

 

不管四周有多么苍茫，

你总能看见它的苍茫在那直立着，

总能看见那么多曾经直立的，

都已倒下，破碎，消失，

就像看见一条曾经直立的河，

走进大漠戈壁，然后消失，

然后被自己的苍茫掩埋。

掩埋了的苍茫，何尝不会在许多年后，

再次穿透时间的肋骨和自己的壳，

重新发出芽来，重新站着，

就像一个人扶起自己的影子，

重新直立，或者准备着再次倒下。

 

2023年8月19日12点29分

 

眼泪

 

就让低处的眼泪，流向草尖吧，

清晨还没抵达，蹲在春天哭泣的人，

被大片荒芜摇晃。

桃花捡起草丛里的只言片语，

那些晶莹的，清澈的，易碎的，

等它们打开，让一眼山泉住下。

 

2023年8月19日23点19分

 

种草

 

种一盆草，就是种一把露珠，

种晶莹剔透的心情。

也是种雨声，种风声，种摇晃的森林。

阳光太热，就拉回来一点，

雨水浇灌就推出一些，

一片草原就这样在我手里来回奔跑。

 

2023年8月20日10点36分

 

锈蚀

 

从角落找到马掌，马鞍，马鞭，缰绳，

灰尘，铁片一样脱落下来，

发出拖沓的马蹄声。

我放下它们，

也放下了自己锈迹斑斑的心。

 

2023年8月20日11点55分

 

防备

 

我不看花，只看你的指甲，

我在想，如果掐我，是不是很疼，

一会去给你买个手套，结实的，

围墙那么厚，防止你的手指越狱。

 

2023年8月20日12点40分

 

解救

 

这么多年，你被自己绑架了，

放在磨道里，无休无止地转圈，

我要磨一把快刀，去砍断你肩背上的绳索，

把你解放，也把那个被你碾压的石碾解放出来，

让你回家，让石头返回山上。

 

2023年8月21日12点31分

 

青铜月色

 

今夜，轻拿轻放，

从钟声里提来那盏贾岛用过的灯，

在荷塘边，捡一些上岸的蛙鸣放回水里，

倒掉青铜长颈瓶里的朝代，

插几支两千多年都没打算盛开的荷花，

回到战国初期的某个夜晚，

看一只迷路的红蜻蜓，

绕过池塘，落在曾侯乙刚刚敲过的编钟上。

 

2023年8月21日15点59分

 

你若盛开

 

你若盛开，随处是荷塘，

何须提一盏莲花灯，迈莲花步，

走不走出来，都有积满月色的荷塘为你荡漾。

每一步，都像青绿无限江山图缓缓展开，

都有八月的新词，水珠子一样在眉心滚动。

 

2023年8月21日23点20分

 

说到飞

 

从河对岸飞过来的鸟儿们，

把最后几句歌词放下之后就睡了，

毛茸茸的芦花正好把梦垫高。

鸟儿的梦是什么样的，不得而知，

但一定有羽毛，会飞。

 

2023年8月23日12点02分

 

稻穗

 

你走过来，坐在我的田埂，

我说，我只能给你我贫瘠的土地和秋天，

以及田埂上一直疯长的野草。

说这话时，风从山背面吹过来，

我展开身体挡在风口，也挡住你的视线，

不让你看出我还有大片的荒芜，

只想听你专心说我并无多少重量的稻穗，

说每一粒稻子残留的张力。

 

2023年8月23日13点13分

 

距离

 

从今天开始，我只静静地看你，

近了，你的心跳会把我砸疼，

远了，我手心里准备好的温暖无法随时递给你。

不远不近，中间留一条浅浅的的河，

我再悄悄修一座桥，造一条船，

怎么过河，你美，说了算。

 

2023年8月24日10点30分

 

炊烟

 

许久不见，

这瓦屋上的炊烟。

 

让我想想，

火焰里，

那么多生米，

怎么就做成了熟饭？

 

2011-9-5  23点10分

 

小山村

需要一场风，不大不小，

叶子吹光，红柿子亮出来，孩子们的笑声挂满树枝，

疯长的野草吹倒，回家的路显露出来，

把水车上的夕阳吹落，一家家灯火亮起来。

最后，用堆在房前屋后的一捆捆乡愁，

把瓦屋上的炊烟，扶起来。

2023年8月25日22点49分

 

午夜走廊

 

午夜长长的走廊没有人，

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在空响，

仿佛漆黑的夜里，

一个木匠，在敲打棺材。

门关上的时候，

全是木头的声音，很厚。

 

2023年8月26日23点43分

 

流沙

 

在沙漠，抓起一把黄沙，

它会在手指缝流淌，

它会发出水声，驼铃声，马蹄声，

还有千万年前的白骨被风翻炒，

被一点点磨细的声音。

也许其中某一粒，

从小河墓地来，或者从楼兰古国来。

手里也许是一座城堡，烽火台，

或者一个更古老的朝代。

而此刻，它们就在我的手里，

然后，再次随风飘散。

 

2023年8月26日23点14分

 

最终

 

 

而那只摸过沙丘的手，多年后

一片海，开始在细长的手指上走来走去。

她也不知道，一次偶尔成了注定，

邂逅，成了长久的汹涌。

她最终把心打开，把所有的沙粒放了出来。

 

2023年8月27日10点35分

 

画秋

 

有个身影被风一晃，就不见了，

落叶上有脚步声在翻卷。

有人说，这个小径是用来渡人的。

 

而天灯寺就在前面，

木鱼声响一下，秋，就辽阔几寸。

更多的小路，就会从野草深处走出来。

 

2023年8月28日9点20分

 

浅梦

 

在巷子深处睡觉，必然浅。

就像一条石板铺的小溪，没有多少流水。

 

窗台上的猫，舔着毛茸茸的午后，

每晃动一下爪子，就会有更多梦在枕头上熟透。

就会听见，阳光的拐弯声。

 

2023年8月28日9点46分

 

蹲着

 

太喜欢了。真一说出这句时，

路上铺满了字词句。他无法下脚，

更不想跳过每一个让他叫好的部分。

 

于是他蹲下来，像一条木鱼，

等着第一声被敲打出来。

 

2023年8月28日10点07分

 

瓶中

 

这些花骨朵是从八月的水里走来的，

我坐在沙发上，它们坐在瓶中，

这个夏天第一次让我想到透明这个词。

 

多年前你骑车走过来靠在荷塘边一棵树上，

推了推鼻子上的墨镜，

也推了推，走上岸的涟漪。

 

2023年8月28日12点01分

 

落叶小径

 

她把风往路两边掖了掖，

坐下，抖了抖裙角上的秋色。

远远地，有个人捧着一片枯叶朝这边走来，

一边走一边翻卷，折叠，

折痕里，居然有那么多雨水落下来。

 

2023年8月28日22点40分

 

坐秋

 

总有一把长椅是用来给秋天的，

如果它不坐，我就坐下，

一边听树叶离开枝头的撕扯声，

一边摁住鬓角正在发白的年龄。

有水声传来，不是哗哗声，

而是很多年前老屋檐的旧雨一样，

有一声，没一声。

 

2023年8月29日10点11分

 

荡秋

 

落叶在飞，落花也在飞，

流水只是把自己挂在悬崖边上，

一串一串往下落，永远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陡峭的风在摇晃。

飞流直下的心，正被几只雨燕穿来穿去。

 

2023年8月29日10点19分

 

读

 

把一片泥土翻开，找到那只在我窗前唱过歌的蝉，

我一边读它曾经透明的歌词，

一边对它说，它忘在树枝上的蝉衣在我的衣橱里，

哪天回来，我要想亲手给它穿上。

 

2023年8月29日10点23分

 

昼夜

 

把白天翻转过来，并不是一片漆黑，

我想在上画一盏灯，蘸一场去年的大雪。

可悬在半空的笔，迟迟没落下。

我只好取来半个月亮，放在最黑处，

随后离开，只留下我的几片影子，

在黑白拐弯处，让风翻来翻去。

 

2023年8月29日10点32分

 

该睡了

 

拉上夜幕，把此刻的自己扔给枕头，

拧暗一盏灯。

依然精神，依然不肯进入深睡。

只好伸出手，拉住另一个赶路的自己，

给他一杯烈酒，一堆篝火，一个寸草不生的夜，

帮他掖好远处的祁连山，近处的狼群，

摁住风中，还在吹响的埙声。

 

2023年8月29日10点38分

 

白纸上的阴影

 

研好的墨，已经风干。

铺好的宣纸，依然是一片雪原。

蘸满墨的毛笔，一直悬在过去的时光里。

纸的一角，一片半明半暗的影子，

很像窗户预设的某个暗示。

 

2023年8月29日10点48分

 

玻璃瓶

 

你整个下午一言不发，只把披肩发朝向我。

我听见有流水声，好像是从窗外传过来。

后来的光线，一直有荷塘的波纹。

转过身才发现，那个玻璃瓶也许装着昨夜的雨，

此刻，依然有瓦片上落下的雨声。

 

2023年8月29日22点36分

 

玻璃瓶中的荷花

 

被折断，插进玻璃瓶，

从此荷塘与它无关，蜻蜓蛙鸣与它无关，

珍珠一样的雨水露水也与它无关。

 

脚下没有泥土，头顶没有伞，

盛开了，也就花朵那么大片天空，

凋谢了，也就三两片。

 

2023年8月30日0点28分

 

我不喜欢让人看见我

 

我躲在自己的影子后面，

把影子推在前头。

然后搬来昨夜那场雨。

房檐下，那只破陶罐一直响着，

在讲述曾经装过的河水。

藤蔓，从影子前面垂下来，

上面只剩下月光的残片。

 

2023年8月30日18点49分

 

残片

 

常常在夜里，特别是下雨的夜，

我就会取出那半罐碎瓷片，

一片片清洗，一片片抚摸，一片片翻看。

全然不管月光或者雨声，是不是顺着深深的夜色

爬上了长满青苔的石阶和窗台。

 

2023年8月30日19点18分

 

夜空

 

很想看一只斑鸠在夜空里飞，

它不会迷路因为，脖子上储存着太阳光斑。

今夜很黑，有多少飞翔都可能被吞噬，

就像一个玩笑一样的黑洞。

而那个一直发亮的洞，又是什么，

白洞吗，它会不会正好相反，

把什么都推出来，比如一只去年飞丢的斑鸠？

 

2023年8月30日21点05分

 

划痕

 

某一刻，什么东西一晃，

白云的胸口，便有了一道明亮的划痕。

而我正好从雪山下来，行囊里，

全是我一路捡拾的白色羽毛。

我一边走，一边把走过的雪原卷起来，

放在马背上。

 

2023年8月30日22点07分

 

很黑的夜

 

夜，能有多黑，

直到我擦完半盒火柴也没点亮马灯，

才明白，夜还是潮湿的。

可以拧出水的夜，除了天灯寺的木鱼，

没什么可以飞翔和游动。

 

2023年8月31日10点48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