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怀孕了。得到消息后，告诉了母亲。

“你再也别来见我。”

这是她母亲听到消息时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母亲说话的时候并没有非常愤怒，好像只是拉家常，语气平淡，发出的却是一声呵斥。电话挂断后，她知道没有再联系的必要，也就走了，朝一个没有家的方向走了。

她姓荷，名字叫一生。这个听起来分辨不清性别的名字是父亲起的。父亲走得早，没来得及给她留下任何印象。她时常看着路上形形色色的男性，幻想父亲的形象。说来有些可笑，有时看见路边对着细树干撒尿的小男孩儿，会幻想这是父亲，有时看见佝偻着背拄着拐站缓缓前行的老头，也会认作是父亲

母亲生下她的时候还年轻，不到20岁。可惜的是，父亲在她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出车祸，在高速路上，连续追尾。父亲坐在副驾驶位置，被前面车辆后备箱中的尖锐物品穿堂而入，伤口过大，失血过多而死。据险些丧命的司机说，父亲临死的时候不断念叨着“一生，我，一生，我，一生，我，一生……”，听起来像在求助医生。

这些细节是母亲告诉一生的。一生总在想，那个时候医生在哪里，自己又在哪里。而每次向母亲提起这个问题，母亲仿佛避谈什么恐怖仇家一样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对此讳莫如深。她问过好几次，但母亲总是一成不变的沉默，也就放弃了。

父亲走得早，母亲成了寡妇，加之相貌出众，年龄不大，在周围引起骚动。寡妇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暗示着不安定的因素，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寡妇。母亲深谙此理，离开原来的居住地，开始了漂泊的生活。但是一生跟着母亲，从没觉得苦过。母亲总有办法带她住进各种豪华住宅和宾馆。只是有些居无定所和漂泊，常常需要更换地点。

她记得一次住在郊区的大别墅里。母亲常常很晚才回来，但从来不带生人，一直都是她们俩住。白天的时候，她在别墅里看童话，躺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也不觉得恐怖。客厅的天花板很高，有一个巨大的枝形吊灯，用水晶球装饰。她看书累了，就盯着上面无数个水晶球看。目光时而聚焦时而发散。那些球面会显出大千世界万事万物，给她无限的遐想。奇怪的是，她那时从来没想到父亲。

她想到白雪公主从穿着水晶鞋参加晚会，想到小红帽和白马王子一起骑马，想到七个小矮人坐火车，还想到卖火柴的小女孩儿转行卖煎饼。这些形象，她都是从书里读来的，从没和人交流。

有天晚上，母亲很晚还没回来。她被客厅的声音给吵醒。灯光从门缝射入，她摸索着起了床，努力辨识楼下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客厅举办舞会。穿着睡衣，沿着门廊，悄悄前行，走到通向客厅的旋转楼梯口，她看清了来客。白雪公主，小红帽，白马王子和小矮人都到了。貌似巫婆和大灰狼也来了，还有三只小猪。他们一会儿手拉手围着圈跳舞唱歌，一会儿玩老鹰捉小鸡。一生最喜欢看小猪扮老鹰，因为它行动笨拙，谁也抓不到。

然后，一生加入了它们，坐在一起玩丢手绢。大家齐声唱歌。

丢手绢丢手绢
轻轻的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大家不要告诉他
快点快点捉住他快点快点捉住他
丢手绢丢手绢
轻轻的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大家不要告诉他
快点快点捉住他快点快点捉住他
 
丢手绢丢手绢
轻轻的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大家不要告诉他
快点快点捉住他快点快点捉住他
丢手绢丢手绢
轻轻的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大家不要告诉他
快点快点捉住他快点快点捉住他

白马王子把手绢丢在一生的背后，尔后飞奔而逝。一生笑着追，但怎么追也追不上。突然，一生发现白马王子的脸不是王子，而是一个亲切熟悉的男人的面孔。她一直追啊追，怎么都追不上，面孔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切，越来越远。

“爸爸？爸爸。爸爸！”

王子的脸消失在迷蒙和混沌中。一生望着，停了下来。突然，皇后站了出来。她拉住一生的手，狞笑着。一生挣扎地尖声大叫。

第二天早晨，一生和母亲说，她不想看童话了，想去城里买些别的书。母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二．

一生看见书店旁的影院，门口张贴了几张怪兽的海报，还有硬质板面塑造的怪兽外形，惟妙惟肖。从远处看，像极了活物。其中有一只外形奇特的怪物，整体看类似龙虾类生物，但外层并没有甲壳覆盖。可奇怪的是，它却有钳子一般的手。一生盯着这个怪物看了一眼，从前向后打量一番，怪异的地方突然变得协调一致。正要走开的时候，怪物的眼球转了一圈。一生很开心。

影院放映厅昏暗无比。这黑暗的部分甚至要塞过屏幕的亮光。故事并不有趣，但主角正是影院门口的怪物。一生饶有兴味地看着，觉得怪物有些心猿意马。故事非常简单。讲的是这个怪物因长相而被排斥，因为他实在是太『四不像』了。龙虾讨厌他，因为他没有保护甲。鱼儿讨厌他，因为他有钳子。海胆也讨厌他，嫌他太光滑。只有鲸鱼不讨厌他，因为鲸鱼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在鲸鱼面前，他实在是太小了。突然一天，怪虾遇见了一只小龙虾被鱼追杀，把这只幼虾从鱼口救出，并一手将其抚养大。幼虾叫怪虾爸爸。故事接下来没有波折，讲的就是父子两孤独又幸福的生活。

电影结束后，一生来到影院门口，发现之前怪兽形象的硬纸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活动人偶。这人偶内有真人。一生觉得有趣，便去拍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她的是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男孩儿。男孩儿问一生电影好看吗？一生说，还不错，但很多地方看不懂。男孩儿问为什么。一生说自己从来没和父亲生活过，所以怪虾和小虾的生活有点不明白。男孩儿说，有什么不明白之处，尽管问，他可以解答。

这位男孩儿领着一生去了旁边的冰淇淋小摊，向一生解释电影中的各个桥段。他们边吃边聊。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一生问。

“看了许多书。”

“我也读，但却从没有读到你说的这些”

“没关系，迟早会读到。”

“为什么这么确信？”

“不知道，反正就是相信吧。其实我没见过爸爸妈妈，一直生活在孤儿院。但是我看书里面描写的爸爸妈妈，我都信。好的坏的，都信。但我尽力去记得好的爸妈。因为这样的话，我做梦想到爸妈就都是好人。有一次啊，不知道是白天看了什么书，里面描述的爸爸妈妈都不好，结果晚上我就梦见爸妈吵架，特别吓人。他们把家具家电都弄坏了。我躲在墙角哭，但哭也没用。最后，一道光射进屋来，特别强烈。我向光源望去，突然一下子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见，荧光四起，然后我就醒了。之后，我再也不看那种讲爸妈不好的故事了。我只看好爸妈的故事。”

“你真好！”

“你也真好！”

一生脸红了，眼神躲开，盯着手里的冰淇淋。

“我得回去工作了。以后肯定还会再见的。你知道吗？我前天看书，知道古代有一种结婚方式叫娃娃亲。我觉得我们俩都不大，算是娃娃吧，所以就在心里跟你定亲。嘿嘿，以后来影院，都来找我吧。我请你吃冰淇淋！”

一生坐在那儿愣了一会儿，温柔地反抗：“下次，我请吧。”可是，男孩儿已经走远了。

她也准备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怪虾人偶已经不见了。

三．

一生一直记得那个男孩儿，想想现在该成家立业了吧。一生想起怪虾并不单单只想找个依靠。她曾试图多次去影院寻找他，但都徒劳无获。还生活在那个城市的时候，每周都去看电影，看怪虾的故事。怪虾的故事总有续集，无休无止。但她再也没见到过人偶也没看到过硬纸板宣传画。

她放下电话后，独自在公园行走。周围四下无人，脚下是稀烂的泥雪，有些滑湿。风不大，但很阴冷，像昏暗中晃动的阴影，不时给人冷意。她缩着身子，仰望惨白的天空，祈求上苍。不，她在祈求上帝。她多么希望肚里的孩子是上帝的馈赠，而不是鲁莽而随性的意外。不不，这不是意外。这是命定的！她接受这一切，没有过任何抗争，从没想过要打掉孩子。孩子是新的生命，是上帝的馈赠，其中包涵的灵性和神圣意义是她揣摩不透却又如此人敬畏的存在。

一生又去了那个影院。怪虾的电影还在播放。她买了张票，走进影厅，里面空空如也。她很认真地看，却怎么也无法融入故事。身边陆陆续续进来了别的观影人。有一个人坐在她身边，躯体有些庞大，把的手臂从侧边扶手挤开了。一生转过头去，看着这个庞大的身躯，怔住了。泪水外流，如泉涌，滴落在粗大的钳子上。

“你回来了。很想你。”一生有些哽咽。

“嗯，一直都在，看着你。”

“为什么不出现？”

“一直都出现啊，在电影里，演续集呢，没停过。”

“近来如何？”

“啊，平淡的生活啊。没有想过自己也会过上正常的日子，娶妻生子。”

“哦，是吗？孩子多大了？”

“诺，你看看电影有多少部新番，孩子就多大了。”

“真好啊！孩子看着你的作品成长。”

“嗯，你呢，好像有烦恼？”

“有一点，但没关系，会好的。”

“这么确信？”

“不知道啊，反正就是相信。”

“好啊，好啊。还看书吗？”

“看的，看很多。但和你一样，不看爸妈坏的书。”

“是啊！哦，孩子的妈妈在后面，我要去陪她，再见咯。”庞大的身躯缓缓离开了。

一生想说话，但说不出声，等到说出口时，已经看不见他了。她用手掌捂着脸，泪水流过指间。

“那我们的娃娃亲呢？”


四．

母亲看见一生站在门口时，略有些惊讶。

一生也并不觉得尴尬，只是场面于期待稍有不同，有些忐忑。

“妈，我……”

“没关系，回来了。我没想到你会回来。但事已至此，就好好在这里住下去。小时候，我没怎么陪你。现在是时候把那些欠你的时间还给你。”

“妈，我……” 一生哽咽说不下去。

“没关系，不用说了。妈都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不重要。孩子有我们。”

一生软软地跪着，扑在母亲身上，含着泪，哽咽不止。

母亲含着泪说：“不怕，孩子有我们。不怕，一生……不怕，一生……不怕，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