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朋友说自己好像活在每天有26个小时的日子里，比常人的日子多出两小时。我从来没把这话当真，直到有天晚上他没事先打招呼就跑到我家。那天夜里，他打电话把我吵醒，让我给他开门。我一开门，他径直跑进厨房喝水。我问他为何而来。他说为喝水而来。我又问他为什么不在自家喝水或是随便找个便利店买水，何必大老远跑到我家来，费这事儿干吗？他微微一笑，对我说：因为我信赖你。你与众不同，和别人有很大差别。其他人我只消随便说说，他们就信以为真，毫无独立思考判断能力。尽管很多时候你的判断是错的，但你愿意去怀疑，去再做一次验证，耗尽精力也在所不惜。你总是尽量站在事实和真理一边。这就是我欣赏你的地方。也是为何我信赖你，来你家喝水。

我无法理解朋友说的话。他好像还有什么因果并未说清道明，弄得我稀里糊涂。我问朋友，你为何只能喝信赖的人家的水。朋友说，因为信赖给人一种安全感，而这种安全感不会破坏他的生物钟。信赖和安全感的密切关系当然易懂。但关于 他的生物钟，我便无法从中做出任何推测。朋友是一个固执的人，一直坚持自己每天拥有26个小时。他既如此执拗，我也只能听之任之。有时候，改变一个人想法的难度一点不亚于用木棍撬动地球。

朋友喝了几大口水，默然良久。我也只能静静看着他，无言以对。朋友突然说，自己将死。我一时有点错愕。朋友还年轻，只比我大三岁。莫不是得了癌症或诸如此类的不治之疾。我问朋友是否如此。朋友微微摇头否定。他原本低着的头像电风扇一样缓慢朝我摇来，双目直盯着我，让我感到不寒而栗。黑暗中，他的眼珠好像自行发光体，无需借助星月之光便可散发出锐利的光芒。我这才注意到忘了开灯。我刚想起身按墙边的按钮，朋友的眼神突然变得更加坚定，浑如一种高能量光束把我擒住。我只好作罢。朋友说，你好好听，我有话和你说。马上，我将不久于人世，你只需耐心听着便能知晓事情原委。首先，我一天有26个小时的事儿，你无需再怀疑，因为接下来我死亡的事实将会成为证据确凿地摆在你面前。我默默点头，尽管心里觉得朋友可能只是在努力开一个严肃的玩笑。

“地球自转所花去的时间大致是24小时，那么生活在地球上的人自然认为自己的一天是24小时。这你能明白？”

“嗯，我不傻，也有一定常识。难道你并没有生活在地球上？”

“如果答案这么简单，我也就不用费此周折，大晚上过来告诉你。不过，正常人应该也只能得出这样的答案。别无他法，毕竟地球自转需要大约24小时已经是公认不变的常识。不知道此事是要被笑掉大牙的。”

“的确如此。”我默默点头。

“事情没这么简单。我每天的26个小时中有24个小时的确是在地球上消耗的，或者说和平常人一样需要消耗地球自转一周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和地球上生活的人，比如你，毫无区别。同样是早起吃饭，坐地铁或公交上下班，中午随便吃快餐对付，晚上回家吃老婆做的不那么可口但便宜省钱的饭菜。但问题出在多出来的2个小时里。我相信这也是为什么世人从不相信我这一说法的原因，毕竟大家记录生活的方式已经墨守成规。时钟也好，电子表也好，刻度和数字用线性量化的方式度量我们的生活。一段时间等于指针在刻度上要走过的距离，或者等于两个数值之间的差。不过，时间在我的生活中却不是那样明晰的线性发展，有时我的5分钟好比正常人的5小时，有时5小时相当于5分钟。这种感觉，正常人也是有的。爱因斯坦曾今用这种感觉来给学生解释什么叫做相对论。当然，我的这种状态是无法用相对论解释的。这既不是一种超自然现象，也无法用现有的科学理论进行解释。总之，我的时间感或者说时间与我之间的关系有悖于常理。说得明白些，就是我的时间与你们的时间是不同的，自然我的一天也不同与你们的一天。可否明白？”

“能听得下去，尽管难以理解。不过你别管我，说下去就是。”

“那就好。因为时间之于我的关系与众不同，而这种不同造成的结果就是刚才说的，按照正常衡量方式，我每天比常人多出两小时。这两小时的感觉非常奇特，并不是说到了午夜12点，我的时钟会戛然而止，然后停在那一刻度或者数值停止不动，等上两个小时再动。不是这样的。你可以把我的时间轴想象成一个巨大的海绵，可以任意膨胀和收缩。也就是说，我可以把一天中任何时刻延长或缩短，让其中的5分钟变成感觉漫长的5小时，或者让5个小时以5秒的形式瞬间消逝。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很好理解。”我没在理解上犯难，倒是他总在我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停下来询问我是否听懂让我觉得略微不爽。

“好，那我继续，时间不多了。延长或缩短时间需要消耗两样东西。一样自然是时间本身，就是当下人类所认知的时间概念，也即生命。我每次如此操作一番都必然筋疲力尽，倒头大睡，有一次甚至睡了三天三夜。”

“第二样东西是什么？”我先下手为强，免得他再问我是否理解。

“第二样东西就是水。”

“为什么是水？”

“因为海绵需要水。一般意义上，海绵沾上水就可以保持缩小的状态一段时间。但水之于我并不是这么简单的关系。水就好像是这一过程的催化剂，能够保证延长和缩短的过程不会立即断掉，相当于一种润滑油，也可以说是一种保险丝。在缩短的时候起到润滑的作用，保证过程平滑。在延长的时候起到保险丝的作用，保护海绵不会因为过度拉长而失去恢复原状的可能性。我这么讲，你能理解吧？”

“呵呵，能！”

“不过就像我之前和你说的。这水也不能乱喝。水质若是不好，很危险。这很好理解。好比汽车的润滑油不好，容易出事故。”

“所以，你的水必须要是信赖的人家的水？”

“对，也不对。严格说，只要是我信赖的人周边的水都行。我信赖你，你给我的水，喝了就没问题。我信赖老婆，老婆给我水，喝了也没问题。但如果，我对给我水的人没有任何信赖感，他或她给我水，我必定不会喝。可问题也出在这儿。信赖实在是一种主观的感觉。我对某人给予信赖感，就好似一种冒险。我信赖你是没有任何保证的。就算我让你给我写保证书，保证你值得我信赖，你也有可能是在骗我。当然，我的感觉一直挺好。毕竟是成年人，心智成熟，也接触了各色人等，自认为在这方面不会犯错。若是我信赖的人，那必定可以推心置腹，畅所欲言。”

“但是？”我有点急。

“但是，嗨。人心叵测。人是会变的。就拿我老婆做例子。最近她对我非常冷漠，家务活干得大不如从前，衣服清理的不勤快，碗筷也不怎么洗。经常是吃完晚饭就一溜烟跑到房里和孩子玩耍。近来工作繁忙，也没在这种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儿上和她争吵。但最近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对时间的掌控能力也慢慢减弱。正常情况下，我每天必须花去那额外的2小时。如果缩短了某一时间段，那多出的时间一定要通过延长补足。不管怎样，一天下来，延长的时间一定要比缩短的时间多出2小时，不能多也不能少，要不然会超过弹性限度，以致整体时间体系崩溃，甚至导致身体机能衰败。前天，我实在忍受不了妻子的漫不经心。她吃完晚饭跑进屋内，我忍气吞声地把碗筷洗净并放入碗橱。倒不是说，家务事就一定得妻子做。但是一直以来，她都闲赋在家，带孩子做家务，而且最开始也是她主动要求家务事全部有她一人操办。我这才没请阿姨。结果，她现在总是匆匆做好饭菜吃上几口，也不理睬我，就独自跑进屋内。我对此实在无法忍受。那天，我气势汹汹闯进房间，发现她根本没在和孩子玩耍，而是坐在电脑面前使用聊天软件。我一把从她手中抢过笔记本电脑，翻看里面的聊天记录。内容不消我说，自然是互相打情骂俏。她也并不想辩解，只是无奈地坐在床边。我看到她那那副模样，怒气也不知该往何处撒。顷刻，我感到时间突然不受我控制，好似暴君一样擅自把这一极其难受的时段延长。我痛苦难耐，悲痛欲绝，当即晕倒在地。”

“为什么会失控？”

“因为妻子已经不值得我信赖，而我很多天一直在喝了这个不信赖的人给我的水。等到我发现，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从那天开始，我在家就滴水不沾。在外面，我也无法完全信赖任何人。所以就一直这样处于干渴状态。”

“可是……”

“可是？”

“可是，你是如何确定水的来源呢？比如，你来我家喝水，是如何确定这水就是我的，而不是你妻子放到我家里的。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我的意思你可懂？”

“嗯。这个问题提的很好。信赖是一种主观情绪，我对人的信赖是如此，我对水的信赖也是如此。也就是说，我若对球场旁边的阿姨有信赖感，那么她卖的水，我喝就不会有问题。我若对自己父亲产生不信赖感，那么只要是他在的地方，周围不知方圆多少米（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都会给我一种不信赖的感觉，那么这个区域的水我都无法入口。尽管信赖感是一种主观情绪，它的产生和消失也必定依赖客观事实。比如，若没有和你共事如此之久，观察到如此多你的客观行为，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你建立起信赖感。尽管我对你的印象必定是一种主观情绪，但若没有你的客观行为，我也无法凭空制造出任何与你相关的情绪。”

“那么简而言之，你的意思是，只要你主观上对某人有信赖感，那么你喝他周围的水便毫无问题。或者说，只要你产生了信赖感，不管是对谁的信赖，你都可以喝那周边的水？是这样吗？”

“对，也不对。如果你和我妻子同时处在这个区域，那我该怎么办？”

“这应该取决与你这一时刻是否拥有信赖感。也就是你对我的信赖感是否能够压过你对妻子的不信赖感。如果正面情绪有压倒式优势，那么你必然是可以随便饮水的。”

“聪明！”

“你罗里吧嗦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说你有信赖感就可以随便喝水，没信赖感哪儿的水你都不能喝，对吧？”

“Bingo！你给了我极强的信赖感。”

“好吧。看你现在的情况不像要死的人。”

“好，终于要回到正题了。前面也说过，我每天必须要操控时间，多过2小时。而操控的过程需要消耗生命和水。单看多出来的时间，好像没有多少，到如今，也就一两年。但其实这只是我延长时间和缩短时间的差。我对生命的额外消耗应该是延长时间和缩短时间的和。所以，我其实应该快80多岁了。表面上看，我正值壮年，但内里的生理机能已经被过分消耗。另一方面，水的质量并不能总是得到保证。比如，我会意外的被自己信赖的人给欺骗。而那种信赖感的急转直下会毁损我对时间的控制，导致这一过程发生紊乱，对身体造成极大伤害。”

“唔。我还有两个问题。首先，为什么你一定要延长时间或是缩短时间，不能选择只是延长两小时而已吗？这样，你顶多只是比正常人多消耗几年时间而已。其次，为什么延长时间和缩短时间的差是两小时？”

“先回答第二个问题，因为第二个问题没有答案。为什么必须是两小时这个问题就像为什么我们生活在地球上，为什么地球上除了人类还有猩猩和鸟这类问题一样没有答案。只能说是造物主或者是上帝的安排。第一个问题我自己也认真思考过。曾今也一度考虑过你说的办法，每天只是延长2小时，不多也不少，缩短时间的能力一点也不用。这样，我可以在世上多活几年。可事实你也知道，很多东西是会上瘾的，和吸毒或吸烟是一个道理，只不过吸毒比吸烟让人死的更快。当你非常兴奋的时候，你就会想要延长这一过程，就想挑战一下‘天下无不散宴席’这句话。比如说。这个有点难以启齿。不过还是和你说好了，反正马上就要走了。比如说，你和女子热烈交合的时候，高潮迭起，精液猛烈射出的那一瞬间就总想延长些，一来可以多享受这一刻的快感，二来可以推迟即将来临的空虚。我这样说，你能明白。”

“当然！”我有点愠怒。

“所以，我在生活上对延长以及缩短时间的控制其实已经失控。简言之，我失去了自己对时间控制能力的控制。身体现在是千疮百孔，脆弱不堪，再加上前天的打击，我感觉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我从小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连个远房亲戚都没有，妻子也是通过婚介网找到的。现在，我感觉也就只有你这个老朋友还值得信赖，于是就打算把自己这幅臭皮囊托付给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不介意。”突然有点伤感。

“好了，这就去了。”朋友话一出口，整个人突然不断缩小放大，在位置上跳动不已，先是胀得鼓鼓的，然后突然发出“咻”的声音，仿佛漏了气的气球一样变得瘪瘪的，缩成一小块儿皮贴在地上。这皮进而自行液化，最后变成一滩水。我用拖把把水吸干，拖着疲惫的身躯上床睡觉，想着这应该只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