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早已被唤作老马,可是在37年前的1973年年底,老马还不满19周岁,肯定应该叫做小马,那一年,小马当兵了。
小马这兵当得不太硬气,此前正在崇明农场的文艺小分队里瞎混着呢。有一天,一位部队干部来招文艺兵,让小马也唱首歌试试。没想到刚唱完那位干部脱口就叫了一声好,接着就要跟小马谈关于当兵的具体事。小马说:从小知道当兵得有一双好眼睛,否则打枪都不知道往哪儿瞄,小马的视力才0.6,恐怕不行吧。那干部说:你别管那么多了,想不想当兵呗?小马说:想。干部说:想,你就按照我说的办。小马个子高,有一米八十多,但身形瘦削,手臂无力,脸色苍白,再加上那有点残但却还不太残的近视眼,就这么抠抠搜搜地也穿起了军装,往部队当兵去了。
当兵的第一站是上海警备区后勤部新兵连。新兵连位于上海北郊共和新路西侧,上海鼓风机厂的背面,那里有一个名叫联义山庄的地方。说起联义山庄这地方倒真是有点来头,原来是上海一个著名的公墓,像潘公展,阮玲玉这些达官名流好多都安葬在这里。但是1966年文革时扫四旧把这个公墓给扫了。所以新兵连的门前台阶一水都用墓碑铺就。现在想起来到底也是有点作孽的,新兵们天天出早操,练走步,嘻嘻哈哈跑进跑出竟然都是踩着别人的墓碑而去的,其中说不定不少就是旧上海名流的墓碑。但是当时不知情,小马也就跟着大伙一起这么嘻哈了。
刚到新兵连,小马当然不习惯,这人说起话来怎么都跟吃了炸药似地,声音都是这么拔直了喊出来的,不管什么事,全用命令式的口气,这点小马不习惯;原来是搞文艺演出的,经常喜欢睡个懒觉什么的,现在每天早上5点45分必须起床,一秒种都不得耽搁,马上奔赴操场出早操,这点小马也不习惯;天天练齐步走,正步走,立正,稍息,既枯燥,又吃力,一天练下来,人哪有不瘫软的。小马这辈子从来还没吃过这样的苦呢,这点肯定更不习惯。也就在这毫不习惯,吃劲拔力,磕磕碰碰之中,小马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
一,
跟他们打成一片?难哪!
入新兵连第一天,副指导员就把小马,还有跃进农场来的小季,去安徽五河插队落户然后从当地当兵的小刘、小强、小秦等五六个上海兵叫到了一起,在他的办公室里进行谈话。副指导员的意思很清楚,你们这些上海来的城市兵,在这里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影响,当着其它农村兵的面,不准用上海话来交流。要注意不能有城市小资产阶级的作风,(这句话当时令小马十分纳闷,城市小资产阶级是个什么东西,咱们一没钱二没产,怎么就会有什么小资产阶级的东西了。)副指导员更强调的一点就是:要跟广大农村来的战士真正打成一片。
就在训话后的第二天大清早,这“打成一片”就出问题了。新兵连战士宿舍没有床,有的就是铺在水泥地上的两排稻草,然后将部队发的苯白色单人床单往上一铺,这就当床了。睡的是大通铺,但是这人跟人的间距很小,小到只有60公分左右。也就是对于这些大小伙子来说,一躺下去,你基本就别动了,你一动就得影响别人。翻个身啊,打个喷嚏什么的都得小心。小马当然是被安排夹在两个农村兵中间睡了。空间小不算,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臭味,全是大伙儿白天练了以后,那袜子也不洗,就晾在解放鞋的外面。厉害一点时,那臭味就能把人从睡梦中给熏醒喽。前些天,小马就没舒舒坦坦地睡个好觉,这天大概是累得够呛了,总算死死地睡上了。天还没亮,懵懵懂懂之中,就听到贴边上的这一位开始窸窸窣窣忙个不停。然后,听到他叽咕叽咕在喉咙里酝酿起一股痰。酝酿了好一会,能听出已经被他酝酿成了一口浓痰,一口大痰。想来这一位要起床,到门口吐痰去,否则估计睡不好。谁想到,他会连招呼也不打一声,突然一下子将小马的枕头给掀了起来,同时掀起那条床单,冲着下面的稻草堆:啊呜….呸地一口,吐在了小马枕头下的稻草堆上。小马吃惊得张开了大嘴:“哎哎,我说这位战友,你这是干什么呀?哪有这么吐痰的,你把这么脏的东西吐在我这里,你还让我怎么睡啊?”谁知道这一位竟然嘻嘻一笑:“俺们那里都这样”。“你们那里都这样?那你怎么不把痰吐在你自己枕头底下,要吐到我这里,哼,还说要跟你这种人打成一片,操,做梦去吧,我真恨不得打你一顿。”这后一句话小马是拉开了嗓子喊的,周围的都被吵醒了,纷纷说话:“怎么这么凶呢?城市兵了不起啊。”“别骂人啊,再有理也不能骂人啊。”睡在宿舍一角的班长也醒了,声色俱厉:“干什么!睡个觉也睡不好了?马亚平,你要注意”(小马胸闷,心想你也不问问事情原委,光点我的名啊)“昨天副指导员不是刚跟你们谈过吗,怎么忘记了?”小马当然不服,“没忘,不就是打成一片吗?就这种破习惯让我怎么打成一片啊?”。班长继续他的命令式口吻:“不就吐了口痰吗,把稻草换一下不就得了,睡觉!”小马是不想睡了,三下两下穿起了衣服,转身去了门外,就等着那起床号吹响。12月的天气,寒风凛冽,经寒风一吹,小马像是冷静了一点:唉!跟广大的农村兵打成一片,咋就那么难呢?
二、整一个国宾摩托车队啊
那天晚上,新兵连食堂吃山芋(北方叫地瓜)就南瓜粥。饭后稍微休息一下就开班会,挺严肃的场合,让那件事给闹得不严肃了。
班长正在做训话,全班同志凝神摒气地听着,气氛还挺好。突然,一个姓周的安徽五河兵憋不住,噗噗噗地放了一串响屁,有几个战士嘻嘻地笑了起来,这小周就有点不好意思,很憨厚地笑着,用方言说了一句:“乖乖,真像是骑上了摩托卡”。这下好了,轰的一下全笑了,把个班会的会场气氛扰乱了。班长没笑,重重地喝了一声“笑什么笑,都给我听好了,谁笑谁出去!”唰,安静了下来,重归严肃。班长继续他的训诫式说话。隔不了多久,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响屁开始接连不断。高潮时,三四个人一起放,阵势比先前大多了。小马在边上忍不住了:“班长,这还得了,这简直就是一支国宾护卫的摩托车队嘛!”。轰!这下可成了哄堂大笑了,我看到班长努力想憋住不笑,然而终究还是没憋住,哇的一声大笑起来,谁知班长笑起来声音更大,更放肆,看着比谁都更加没心没肺。
三、小马怎么就成了大哥
联义山庄很偏僻,出了营房就是农田。但是真打上海市区过来也是挺方便的,就是46路公交车坐上一个小时,然后再走上半个多钟头就到了。有一个礼拜天,小马在崇明长征农场文艺小分队的同事专程赶到联义山庄来看小马。同事有三人,两男一女。男的是小邓和小冉,一个是小提琴手,一个是长笛手;女的是小沈,唱歌跳舞的全在行,人也长得漂亮,是文艺小分队的队长。问题是,在联义山庄新兵连的这片军营里,还真的没见到过一名异性,更何况是个漂亮的异性,这下把新兵连的次序搞得有点乱。那位严肃得跟铁板似的副指导员像是突然变了个人,大老远地跑过来跟我的同事们热情握手,满脸笑开了花。平时挺利索的一张嘴,这时候怎么变得有点结结巴巴的说不清话。排长、班长都变了,吆五喝六颐指气使的声音全没了,都变得那样的柔和、那样的圆润。各个班的战士一会跑进一会儿跑出,兴奋得难以名状。小马心里隐隐地感到:这一切变化可能都跟小沈的到来有关系。因此在连队列队吃午饭的时候,小马对小沈说:你就别过去看了。谁知小沈对连队列队吃饭这件事还特别有兴趣,非得凑到跟前看。这下好了,部队向右看齐的口令重复了三次,还就是看不齐。排长都发急了:“向右看齐啊,你们东张西望的看哪里啊?我再喊一遍口令,如果再看不齐,你们谁都别吃饭了,我站在这里陪你们。”部队有传统,饭前要唱歌,这天的饭前歌唱得那叫一个来劲。个个声嘶力竭,青筋暴突,然而那五音都已走到了九霄云外,十分地不着调。
在连干部的陪同下,小马和同事们一起吃了午饭,然后到附近的小镇上照了合影。(合影照置于博文后)将同事们送到公交车站后就返回了连队。
一回到班里,战友们一下就围了过来:“大哥!大嫂他们走了?”小马感到莫名惊诧,自己这级别怎么一下子就荣升了,成大哥了。“什么大哥大嫂的,咱们这是攀的哪门子亲啊。”“大哥,大嫂真是漂亮,还是马大哥福气好啊!”“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家是我的女同事。”“女同事?可以算女朋友吗?”小马愣了一下,点一下头,“也可以算吧,不过,这不是那种女朋友……。”“那好,女朋友,不就是我们那里说的对象吗?”“对象,不也可以叫做未婚妻吗?”“未婚妻,好歹也算妻,那不就是我们的马大嫂吗?”面对着你一句我一句乱七八糟的推理,小马一时三刻也想不出什么对应的话,一口气憋得直翻白眼。
四、队前表彰
新兵连的保留节目是紧急集合,这在任何新兵连都不例外,小马当然也别想回避。不过,这点小马不怕,因为在平时的打背包训练中他记住了要领,那背包打得又快又稳当,三压二的背包带能做到准确无误。即使是蒙上眼睛,质量也不会打折扣。那晚,半夜1点左右,紧急集合哨终于吹响。因为有思想准备,即使黑灯瞎火,也没怎么慌乱,手里面暗使劲,很快完成,登上鞋,就往集合处跑去。小马的这个班其实到的是最早的,但就是缺了一个兵,一个班就集合不齐。等到整个连队集合得都差不多了,那个兵才拖拖拉拉跑来。样子有点搞笑,军帽是歪的,那背包还没有打好,竟然夹在左侧胳肢窝里,右手捏着背包带,奔奔跳跳地跑来了。一看到他那个狼狈相,几个班长唰地冲上前去,三下两下帮他把背包打好。小马多少有点集体荣誉感,心里埋怨这个兵跌了大家伙的份。
连队被拉出去急行军,田埂虽然高低不平,但还是能够跌跌撞撞跟上大部队的节奏。问题出在上了大马路以后。这条大马路叫共和新路,现如今是上海北向的一条主要干道,周围高楼、高架路、商店、小区应有尽有,成了典型的上海城区。而当初却大相径庭,路挺宽,但却是人烟稀少,周围除了几个大厂便是农田,半夜里,昏暗的灯光隐隐约约,基本也就什么也难以看清了。跑步跑不了十分钟,口令传来:“就地卧倒!”哗,甭管什么姿势,大家都往前猛地一趴。小马倒是按照要领,很规范地往前就地卧倒。“哇!”什么东西,软软的,湿答答的。举起手一闻,一股臊臭味。“操,什么东西啊?”此时小马的胸前已经感到湿湿的一片了。“嘿嘿,马大哥趴牛粪里了”旁边这家伙边说便往另一侧移动,想躲得远远地。班长在后面警告:“别说话,听口令。”小马就这么锁眉蹙额地忍着。继续急行军时,小马浑身发散着那股难闻的味道,没有一个战友愿意靠近他一起走。就这么坚持到整个拉练结束。在操场上,连队进行最后点评,指导员讲话,特别表彰了小马。说一个上海大城市来的兵,不怕苦,不怕累,平时的队列动作标准,各种要领熟记;今天晚上紧急集合,全连他是第二个先到的。这还不算,他还不怕臭,不怕脏,就地卧倒趴到了牛粪里也没有半点响动……。同班的战友尽管躲得远远地,拍起巴掌来噼里啪啦的倒还是蛮真诚。这是小马来到部队以后第一次被正式表彰,尽管胸前还是那么淅沥哗啦的一大滩,尽管浑身还冒着一股难闻的骚臭味,但那时小马的脸色是那样的坚毅,甚至不乏一种庄严和神圣……
后 记
2009年4月,是以上新兵连生活的整整35年以后,当年的小马明显发福,体重超过了200斤,西装革履的,温文尔雅的,实在是应该称之为老马了。某天下午,老马突发奇想,自顾自驾车到共和新路一带寻找当年的联义山庄旧址。车在这个区域绕来弯去地转了有七八圈,也没有找到哪怕一丝一毫当年的痕迹。满眼的高架路、高楼、商业区和漂亮的居民小区。老马将车停在一个绿化区的边上,就地找了个台阶坐下,抽着烟,自顾遐想。眼面前穿着光鲜的小青年、学生三三两两的走过,看着他们阳光而快乐的脸庞,看着他们时尚而亮丽的穿着,感受他们洋溢着的青春活力,老马不知怎地突然感到自己的鼻子发酸,眼眶发热。往脸上一抹,咦,竟然还有眼泪。嘴里面便开始自言自语:“都半拉儿老头一个了,怎么还这么多愁善感……。”
说明:因保管不慎,小马当年的照片质量不好,都有刮花,然毕竟反映历史,反映真实。故仍然挂出,望各位看客原谅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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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新兵连时的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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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新兵连时唯一留下的一张战友合照。站在小马前面的是班长,江苏靖江人。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了。站在小马身后的是在安徽五河插队后再来当兵的上海籍战友刘家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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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博文里提到的那张与农场小分队同事的合影照。坐在小马身侧的这一位叫邓永恒,小提琴手,现在美国一所大学担任教授;站在他身后的叫冉智明,长笛手,现在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老板。最令人扼腕是站在小马身后的这位姑娘,沈伟奋,也就是曾经被误称“马大嫂”的那一位,能歌善舞,美好热情。然而在十年前却因病辞世。闻听这消息,小马数天心情沉重,愁绪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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