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哲思与乡愁——读陈学昭散文《钓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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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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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的午后,曙天女士与衣萍先生来邀我去阜成门外骑驴,濑六女士问我去不,我说:“想去,只不过有些心怯,怕跌交。”“不要紧的,”曙天女士说,“你骑驴过绍兴到兰亭去的驴子,这是一样的。”漱六女士是有许多工作的,并有杂碎的家务,她很难得出去玩几次时,总要这里交代一下,那边关照一声,这样在我是办不到的;至于曙天女士呢,活泼而又善辞令,虽然我不能常常与她交接,而有经验的种种,我想,像我这样软绵绵的一个人,或者永远不能改善了罢!但眼前左右,都有着这些值得我颂赞的人。
我们直坐车到阜成门,下了车,刚出城去,在那城墙下见有许多石匠,在凿石块,如在广安门所见一样,我一时竟不能猜知他们是将成就些什么工作,他们的工作是远大而且悠久,惟有这些叮叮咯咯凿石的声音如街乐一样的振荡我的耳鼓,使我立刻想到游玩与工作。我的小小的书桌上还堆着几十本的文卷,我的白皮箱上还积着数月不曾翻一翻的青面书本,然而这些时日是怎样过去的,我曾留着什么呢?我的工作不能如他们石匠一样的凿成半块的成规成矩的石子,我有时候剩着无聊的感叹,有时候转在沉闷的圈子里……人生呀!人生呀!这是我的人生么?
出了城门,雇了四只驴子,大家坐上了,巍巍地的过了环城铁路的轨道,渐渐的落乡。我骑的驴子走得较慢,驴夫说:“它疲倦了!”驴夫没有用鞭去打它,我也只是宽宽的拉住绳子,让它慢慢的走。“贪看沿路的景色,处处担搁,又落后了!”我这样想。这时候,他们三位连人带骑都没有形迹了,泥路是低陷像山道一样,有些又是十分高起的,总是狭隘而且曲折。远远的望着疏疏落落的人家,茅屋,麦垄是稀稀的,前面是远远的青山的影,秋阳却在后面照着我呢。
过了望海楼村,一拐,他们却停鞍在等我咧。我们如像久别初逢时的惊喜,大家“呀!呀!”的喊起来了。“快要到了!”衣萍先生说。固然,又只是一拐,过了石桥,就在那大树下,停住了,大家下来。一泓碧水岸旁有无数的枯黄了的芦荻,在无风亦无浪的河边,它是寂寞地,孤凄地的轻轻地的摇曳着。我看着这么样的平波浅水,远树斜阳,不能自已的使我想到旧游。我想微河,想兰停,想西湖,都在我梦寐似的沉醉里。
沿着河边走去,树的倒影里闪动着人影,望着对堤的一带垂杨,绿叶辞去了的故枝,零零落落的残叶,深黄的,淡黄的,朦朦的如像浮泛着的薄云,然而一片浮燥的黄土,在这里,已是不易完成春天的幻象了,何等潇洒的清秋呵!
为要过石桥,重又走上麦垄来,刚才河里的人影,现在是在秃树之影下了。石桥是十分古旧,但式样我是罕见,在一边似乎还留着石栏的痕迹。过桥,驴夫们正坐着谈天,我们便进花园去,就有上钓鱼台的石匠石级。“去罢?”大家彼此问,“不去也罢!”这么一来,终于便走过去了。我爱游玩,但对于新鲜的景物,我却不愿像猎者一样的去搜寻,像对于他们的野禽,我为欢喜留着不尽的爱好,无限的趣味,我愿意在朦朦之中去想象它,反正我是不想用科学去实验,也不想用功利去衡量,只是这么远远的近近的欣赏着。
呀!寂寥庭院!这样的寂寞的庭院,小径里长着青苔,小桥上积着灰尘,四处亭榭均深深的闭着,衰草与残花乱乱的堆着,人去屋空,不意令人想到历来的所有的盛衰,诚是“人无千年好花无百日红!”何其匆匆!几片落叶随地簌簌的飘下,几株枫树几许枫叶,在夕阳里闪闪的映出金光。
踯躅的出了园门,我的心空泛泛的又起了无可言说的怅惘,仿佛记着母亲罢?病睡着的母亲,常说日长如年,叫人心焦。三四年前我可怜的,还不知道什么叫心焦。辛弃疾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爱上层楼,怕上层楼,却道天凉好个秋”,现在似乎在早上看着太阳升起,晚上又墙角边慢慢的移去,这些情景,都会引起心灵里的空泛,然而我是常常离别着我的母亲,我也不知道为些什么?为名利乎?为权势乎?我皆不得而知也。他乡久客,几成习惯,无羁似的马,我愿放步的走遍全世界。
骑着驴子,缓缓地归来,两旁的景色这么的多情而留恋呀,然而我还有工作,须像石子一样的去凿呢。我也不希望凿得成方或圆,但凿得怎样就怎样。这时,秃树含烟,幕霭更深沉的罩住了。

【读与评】
陈学昭女士笔下的钓鱼台之行,仿佛一卷泛黄的工笔山水,在疏淡的墨色中晕染出生命的况味。那些看似闲散的驴蹄声、石匠的凿击声、簌簌的落叶声,都在时空的褶皱里交织成一首关于存在与虚无的哲理诗。当秋阳斜照在阜成门斑驳的城墙上,我分明看见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灵魂,正在古典意境与现代焦虑的裂隙间徘徊。
一、石匠的凿痕:永恒与刹那的辩证
城墙下石匠们叮咚作响的劳作,恰似一记重锤叩击着陈女士的心扉。那些“远大且悠久”的工程,与书桌上堆积的文卷形成刺眼对照。石屑纷飞间,每一凿都是对永恒的宣誓,而案头未翻的书籍却成了时光虚掷的证物。这种对比揭示了一个永恒的困境:当个体生命在浩瀚时空面前犹如朝露时,我们该以何种姿态镌刻存在的印记?陈女士自嘲“软绵绵”的喟叹,何尝不是现代人面对工具理性时共有的精神阵痛。
二、秋阳里的隐喻:自然与生命的同构
钓鱼台的秋色被赋予了深刻的象征意味。枯黄的芦荻在寂寞中摇曳,恰似游子漂泊的心旌;零落的枫叶在斜阳里闪烁金光,宛若生命最后的绚烂独舞。当陈女士驻足古桥,望见“衰草与残花乱乱的堆着”,时空的褶皱突然展开——这里的每一片落叶都是历史的书页,每一声驴铃都是时光的跫音。自然不再是单纯的审美客体,而成为照见生命本质的明镜,那些“朦朦之中”的想象,正是对抗机械时代的精神桃源。
三、母亲的剪影:乡愁与存在的锚点
在暮色渐浓的归途,对病中母亲的思念如暗潮涌动,瞬间击碎了所有的哲学思辨。这份牵挂像无形的丝线,将飘摇的灵魂系在存在的根基之上。当陈女士自问“为名利乎?为权势乎?”,答案早已写在秋风捎来的乡音里。母亲的病榻成了丈量生命价值的尺度,那些“日长如年”的等待,恰是对现代性时间暴政的温柔抵抗。在这份牵绊中,我们读懂了所有漂泊者心底最深的乡愁:不是地理意义上的故园,而是生命最初的热源。
钓鱼台的秋阳终究沉入了西山,但那些在时光褶皱里闪烁的哲思,却永远定格成生命的琥珀。陈女士用诗性的笔触告诉我们:在功利的标尺与永恒的叩问之间,或许存在着第三条道路——像石匠般虔诚地凿刻当下,如游子般珍视生命的热源,若诗人般在朦胧中守护想象。当秃树含烟、暮霭深沉时,我们终将懂得:生命的真谛不在凿出完美的方圆,而在感受凿击时飞溅的星火,在秋阳里读懂每片落叶的私语,在母亲的白发间触摸时光的温度。这大概就是存在最本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