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的艺术精神与当代文化启示——读李天扬散文《垂向大地的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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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向大地的杨柳
丰子恺回来了,回到我们生活中来了。
11月7日,“丰子恺文化专列”开行。上海地铁1109号列车的拉手和车壁上,印上了先生的漫画和哲语。9日是先生诞辰115周年纪念日,地铁方面说,开行文化专列,一向大师致敬,二传递“讲文明树新风”的文化正能量。用半个多世纪前的旧作,来树今日之“新风”,说明好的艺术作品能超越时空。先生有一名篇曰《车厢社会》,有先生的画,这个“车厢社会”,会清朗许多罢?
这两年,先生的画很热。由某家机构推出的“讲文明树新风”公益广告,在全国报纸上遍地开花。隔几天,就登一回,一登就一整版。发布者的自我定位是“中国精神、中国形象、中国文化、中国表达”,口气不小,移来形容丰公画作,倒也贴切。网络世界,先生同样广受追捧:微博上,有几个账号常发子恺漫画,粉丝量大,转发者众;微信上,“朋友圈”里,关于先生的帖子,很不少,也很受欢迎。
我想,这恐怕与戾气横生、信任缺失的时风有关。先生的画作,像冬日阳光,像新鲜空气,让人温暖、神清。今天,需要这样的正能量。
先生的第一本画集,出版于1925年。编者叶圣陶先生有过生动描写:“画都没有装裱,用图钉别在墙壁上,一幅挨一幅的,布满了客堂的三面墙壁。”子恺黑白漫画,就这样以简陋的面目面世了。先生说:“我不能承认自己是中国漫画的创始者,我只承认漫画二字是在我的画上开始用起的。”
抗战爆发,先生改画彩色风景人物画,以卖画贴补家用。画润一直很低,画受欢迎,为什么要“贱卖”?先生在给友人的信中说:“艺术品犹米麦医药,米麦贱卖可使大众皆得疗饥,医药贱卖可使大众皆得疗疾,艺术品贱卖亦可使大众皆得欣赏。”持此想法并坚持这么做的大画家,有第二人否?
接触过丰公后人的朋友,都感叹丰氏温厚家风代代递传。2002年底,丰公后代一起在天山茶城开了一家画廊性质的小店铺,叫“丰子恺艺林”。店里最受欢迎的,是丰一吟老师临摹父亲的画作和她的书法作品,润格也极低。有一次,一位顾客要请一幅丰老师的书法,问清价钱后,硬是多付了好几百。丰老师笑着对我说:“我们这里像不像君子国,讨价还价是反着来的?”
虽然先生秉持“贱卖”原则,但他的画即以金钱论,也从来不贱,拍卖市场上早已是天价了。论丰画的艺术价值,叶圣陶先生说得最到位:“子恺的画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给了我一种不曾有过的乐趣。这种乐趣超越了形似和神似的鉴赏,而达到相与会心的感受。”相与会心,也正是一代代读者读子恺漫画的感受罢?
先生最喜画杨柳。先生专门写了一篇散文《杨柳》,“为了它高而能下,为了它高而不忘本”。先生画了那么多杨柳,是画“千万条陌头细柳,条条不忘记根本”。他,不也是一棵垂向大地的杨柳吗?正因此,一代代读者那么喜爱他的画,与他相与会心。
先生虽因那场动乱,未享高寿,没能等到苦尽甘来,更不会想到,今天人们看着他的画坐地铁。但是,自己的画能穿越时空,温暖后人心田,洗涤后人心灵,或许先生作画时,就想到了。
1925年的那个秋天,先生用图钉把一幅幅画别在壁上,恰似亲手插下一根根杨柳枝。今天,虽然插枝人早已不在了,但那根根枝条,已长成棵棵杨柳,绿树成荫,翠拂今人,泽被后世。
(摘自2013年12月6日《文汇报》)

【读与评】
在品读李天扬先生的散文《垂向大地的杨柳》时,我仿佛看到了一幅生动的文化图景:上海地铁里,乘客们抬头凝视着丰子恺的漫画,那些简洁线条勾勒出的温暖画面,正无声地滋润着现代人干涸的心灵。丰子恺先生的艺术穿越近一个世纪的风雨,依然能够“传递‘讲文明树新风’的文化正能量”,这一现象本身就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文化寓言。它启示我们思考:在这个戾气横生、信任缺失的时代,艺术究竟应当扮演怎样的角色?艺术家又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这个世界?
丰子恺的艺术之所以能够跨越时空打动今天的我们,首先在于其作品中蕴含的“平民美学”。文中提到,1925年丰子恺的第一本画集是以“用图钉别在墙壁上”的简陋方式面世的,这种毫无矫饰的展示方式恰如其分地体现了他的艺术理念——艺术不是高高在上的奢侈品,而是人人可享的精神食粮。在抗战时期,他坚持“贱卖”画作,将艺术品比作“米麦医药”,认为“可使大众皆得欣赏”。这种将艺术民主化的思想,在当今艺术市场被天价拍卖和资本炒作主导的背景下,显得尤为珍贵。丰子恺用他的画笔告诉我们:真正的艺术不应成为少数人的特权,而应是照亮大众生活的精神之光。
文章第六段中丰子恺关于“贱卖艺术”的论述尤其令我动容。在给友人的信中,他将艺术品与米麦医药相提并论,认为它们都应该以大众能够承受的价格传播。这种将艺术视为精神食粮而非奢侈品的观念,在今天的艺术界几乎已成绝响。当代艺术市场常常陷入一种悖论:一方面标榜艺术的普世价值,另一方面却通过价格机制将大多数人拒之门外。丰子恺的实践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替代方案——艺术可以既是高品质的,又是可触及的;既是专业的,又是普及的。他的画作“即以金钱论,也从来不贱”,但在精神价值上却始终保持着平易近人的姿态,这种平衡令人深思。
丰子恺作品中最为人称道的,莫过于那种温暖人心、净化心灵的力量。文章第四段写道:“先生的画作,像冬日阳光,像新鲜空气,让人温暖、神清。”在当下这个信息爆炸却情感匮乏的时代,人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种能够直抵心灵的慰藉。丰子恺的画作往往捕捉生活中最朴素的瞬间——孩童的嬉戏、家庭的温馨、自然的美丽,这些主题超越了特定时代的局限,触及了人类情感的共通之处。正如叶圣陶所言,丰子恺的画“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达到了“相与会心”的效果。这种艺术不需要复杂的解释和专业的导览,它直接与观者的内心对话,唤起最本真的情感共鸣。
文章最打动我的隐喻是将丰子恺比作“垂向大地的杨柳”。杨柳高而能下,高而不忘本的特性,恰如其分地象征了丰子恺的艺术精神。他虽为艺术大家,却始终保持着对普通生活的关注和对大众的关怀;他的作品虽已达到极高的艺术境界,却从未失去与土地、与人民的联系。这种“杨柳精神”在当代文化语境中显得尤为珍贵。在一个崇尚“流量”和“爆款”的时代,许多文化产品要么曲高和寡,要么媚俗迎合,鲜少能找到丰子恺这种既保持艺术高度又扎根生活土壤的平衡点。
丰子恺后人的行为同样延续着这种精神。文中提到的“丰子恺艺林”小店,以极低的润格提供艺术作品,甚至出现顾客“反着讨价还价”的感人场景,这俨然构成了对当下艺术商品化大潮的一种温和抵抗。这种抵抗不是通过激烈的宣言,而是通过日常的实践;不是通过理论的批判,而是通过行动的示范。它告诉我们:文化与商业并非必然对立,但文化价值永远不能完全被市场逻辑所收编。
品读这篇文章,我深切感受到丰子恺艺术的生命力不仅在于其美学价值,更在于其精神高度。在物质丰富但精神焦虑的今天,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种能够“温暖后人心田,洗涤后人心灵”的艺术。丰子恺的“杨柳精神”提醒我们:真正的艺术应当向下扎根,向上生长;既不忘根本,又能拂拭人心。正如文章结尾所描绘的那幅图景:丰子恺当年亲手插下的杨柳枝,如今已“长成棵棵杨柳,绿树成荫,翠拂今人,泽被后世”。
在这个意义上,丰子恺的回归不仅是一位艺术家的重新被发现,更是一种文化精神的复苏。当我们在地铁车厢里与他的画作相遇,或许能够暂时停下匆忙的脚步,感受那份超越时空的温暖与澄明。而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稀缺又最为需要的精神养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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