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深处见永恒——读周沙尘散文《处处红云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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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处红云岛
隆冬时节,我从雪花飘舞的北京,来到“万紫千红花不谢”的昆明。为了饮食起居方便就住在友人家里。清晨醒来,喝过早茶,我那位治史的朋友,拉开嗓门向我谈起了昆明。他说,昆明最早并非城市的名称,而是居住在我国西南地区的一个古代民族的称谓。“昆明”是用汉字记下来的读音,古代曾写作“昆弥”,原系“夷语”(即一种少数民族的语言),后来才写为“昆明”的。司马迁在《史记》一书中,多处写到云南昆明族的情况,那年代昆明族过着“随畜迁徙”的游牧生活,并“无君长”。
听着听着,踱步窗前,拉开窗帘,室外笼罩着一片灰蒙蒙的薄雾,一眨眼,我发现几朵茶花正在窗前摇头晃脑地向我微笑。一个北国游子,在隆冬季节,看见这婀娜多姿的紫红带白纹的茶花,不由使我脑海中的季节观念全都混乱了。莫非是一夜之间,武则天使洛阳“国色天香”的牡丹花尽皆开放的传说,又在这里重演了。
老友似乎窥察到我这番奇异的心事,走向窗前,饶有风趣地说:“观赏茶花,由我来充当讲解员吧。”他指点着窗前的茶花说:“这个叫‘紫袍玉带’,是云南数十种名贵茶花之一,与她齐名的有朱红分心卷瓣的‘狮子头’;有雪撒红绸、红白相间的‘大玛瑙’;松球张鳞、软枝大红的‘松子鳞’;淡妆浅抹、风韵别致的‘粉牡丹’,银红透亮、绰约多姿的‘昆明春’;粉白微带红晕的‘童子面’;窈窕柔美的‘柳叶银红’;敦实朴素的‘牡丹茶’;排列整齐、玲珑剔透的‘通草片’;矮株叶儿凸凸的‘恨天高’,她花瓣秀气,使人一见倾心。”
我发现他边讲边显出自我陶醉的神情:声音略微有些升高。值得夸耀的是,每当除夕临春之际,茶花满树皆红,灿如织锦,瑰丽之景,正如明代末年的担当所描绘:“冷艳争春喜灿然,山茶按谱甲于滇,树头万朵齐香火,残雪烧红半个天。”
我听完老友的讲解,不用说,心里特别的高兴,茶花是那样美,谁不爱呢?我也记得,古人言滇茶:花艳而不妖,寿经三四百年尚如新植……”可眼下都是人工盆栽的,隽秀有余,气势却不足,想到这些,心里又有点儿不满足了,又只得求教于老友了:“山茶树,真有长达数百年的吗?”
“明天我陪你去观赏一株明茶,正开着花呢!前天我去过。它年年开花,我都去的。它会把自身的秀美和热情,无保留的奉献给你。”
第二天,我们来到黑龙潭一个庭院中,站在明代老茶树——“早桃红”的底下,我的思绪立刻由观赏,变为赞叹,乃至倾倒了!
“早桃红”像一把大花伞,竖在这古老殿阁的庭院之中,树干高出殿间屋脊之上,饱经数百年的风霜雨露,长得硕实、粗壮,根深叶茂,那满满一树的几千朵花,红艳艳,火辣辣,如云似霞,给这座古老的庭院增添了多少色彩、生气和火热的气氛。我为自己庆幸,头一次看到了这么大的茶花树,头一次看见一棵树上竟开这么多的花,我边喷喷赞叹,边拾级而上,在东西两侧的茶花园里,观赏了各种名贵品种的茶花。我不禁失声惊呼:真是“妆点好园林,处处红云岛。”(明代杨慎词)
老友谦和地笑了笑,说:“在我们云南,的确是很多地方漫山遍野全是茶花。”
“还有比这棵明茶更大、开花更多的山茶树吗?”我问。
“有的,过两天,我伴你去丽江县玉峰寺,那里有棵大茶树,名叫‘万朵茶’。”
“一株树,真能开一万朵花?”
“何止一万朵呀!据说每年都开两三万朵花哩!”我摇摇头,老友看我半信半疑,接着说,“我是亲眼看见的呀,那花朵能把蓝天逮住。你有兴趣,我奉陪!”
“信服,信服!’我连声称道:“我眼前不已是满树烧红,烁日蒸霞吗?花开得这般鲜艳,天也格外地透蓝。”换了一种语气,我说了一句戏言:“我欲乘风归去。”
两人无言,相视而笑了……
(选自《中国现代名家写景美文》)

【读与评】
隆冬时节,当北国银装素裹之时,昆明却以满城茶花织就一片红云。周沙尘先生的笔下,茶花不仅是自然馈赠的绚烂,更成为穿透时空的文化密码。在友人的娓娓道来与古茶树的灼灼其华间,我触摸到了一种超越季节与岁月的永恒之美。
一、花影婆娑里的时空叠印
司马迁笔下的昆明族“随畜迁徙”,千年后,这片土地却以扎根数百年的古茶树颠覆了游牧意象。黑龙潭的“早桃红”高过殿宇屋脊,丽江的“万朵茶”年开数万,这些穿越明清风雨的活文物,将时光凝结成虬劲的枝干与层叠的花瓣。当作者站在古茶树下拾级而上,仿佛踏着年轮的阶梯——每一朵绽放都是历史书页的注脚,每一缕幽香都浸润着文明的沉淀。古茶树以蓬勃的生命力消解了“历史”与“当下”的界限,让游人在花影摇曳中窥见文明的根系。
二、草木精神中的人文密码
友人如数家珍地讲述“紫袍玉带”、“松子鳞”等茶花名品时,这些风雅别致的命名早已超越植物学的范畴。明代担当和尚的“残雪烧红半个天”,杨慎笔下的“处处红云岛”,文人墨客将茶花纳入审美体系的过程,恰是自然景观升华为文化符号的见证。更令人动容的是民间智慧:将矮株茶花称作“恨天高”,既道出植株特性,又暗含对生命局限的诗意调侃。这种草木与人心的深度交融,让茶花不仅是观赏对象,更成为情感与哲思的载体。
三、花开花落间的永恒追问
面对盆栽茶花的“隽秀有余而气势不足”,先生的不满足恰揭示了现代文明的困境。人工培育的精致固然可喜,但古茶树“根深叶茂”的壮美却源自与风雨博弈的生命历程。正如丽江“万朵茶”用年复一年的盛放证明:真正的永恒不在于定格完美,而在持续生长。这让我想起敦煌壁画中“飞天”衣袂间流淌的千年时光——最动人的美,永远带着岁月打磨的痕迹与生命挣扎的力度。
暮色渐沉时,友人那句“花朵能把蓝天逮住”的比喻仍在耳畔回响。在这座被红云笼罩的岛屿上,古茶树以静默的绽放完成着跨越时空的对话。当我们凝视那些穿越数个世纪依然灼灼其华的花朵,或许能更深刻地理解:文明的传承不在博物馆的玻璃柜中,而在生生不息的日常绽放里。每一朵茶花都在诉说——真正的永恒,从来都是向死而生的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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