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声里的生命诗学——读汪曾祺散文《北京人的遛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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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的遛鸟
遛鸟的人是北京人里头起得最早的一拨。每天一清早,当公共汽车和电车首班车出动时,北京的许多园林以及郊外的一些地方空旷、林木繁茂的去处,就已经有很多人在遛鸟了。他们手里提着鸟笼,笼外罩着布罩,慢慢地散步,随时轻轻地把鸟笼前后摇晃着,这就是“遛鸟”。他们有的是步行来的,更多的是骑自行车来的。他们带来的鸟有的是两笼——多的可至八笼。如果带七八笼,就非骑车来不可了。车把上、后座、前后左右都是鸟笼,都安排得十分妥当。看到它们平稳地驶过通向密林的小路,是很有趣的,——骑在车上的主人自然是十分潇洒自得,神清气朗。
养鸟本是清朝八旗子弟和太监们的爱好,“提笼架鸟”在过去是对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人的一种贬词。后来,这种爱好才传到一些辛苦忙碌的人中间,使他们能得到一些休息和安慰。我们常常可以在一个修鞋的、卖老豆腐的、钉马掌的摊前的小树上看到一笼鸟。这是他的伙伴。不过养鸟的还是以上岁数的较多,大都是从五十岁到八十岁的人,大部分是退休的职工,在职的稍少。近年在青年工人中也渐有养鸟的了。
北京人养的鸟的种类很多。大别起来,可以分为大鸟和小鸟两类。大鸟主要是画眉和百灵,小鸟主要是红子、黄鸟。
鸟为什么要“遛”?不遛不叫。鸟必须习惯于笼养,习惯于喧闹扰嚷的环境。等到它习惯于与人相处时,它就会尽情鸣叫。这样的一段驯化,术语叫作“压”。一只生鸟,至少得“压”一年。
让鸟学叫,最直接的办法是听别的鸟叫,因此养鸟的人经常聚会在一起,把他们的鸟揭开罩,挂在相距不远的树上,此起彼歇地赛着叫,这叫作“会鸟儿”。养鸟人不但彼此很熟悉,而且对他们朋友的鸟的叫声也很熟悉。鸟应该向哪只鸟学叫,这得由鸟主人来决定。一只画眉或百灵,能叫出几种“玩艺”,除了自己的叫声,能学山喜鹊、大喜鹊、伏天、苇乍子、麻雀打架、公鸡打架、猫叫、狗叫。
曾见一个养画眉的用一架录音机追逐一只布谷鸟,企图把它的叫声录下,好让他的画眉学。他追逐了五个早晨(北京布谷鸟是很少的),到底成功了。
鸟叫的音色是各色各样的。有的宽亮,有的窄高,有的鸟聪明,一学就会;有的笨,一辈子只能老实巴交地叫那么几声。有的鸟害羞,不肯轻易叫;有的鸟好胜,能不歇气地叫一个多小时!
养鸟主要是听叫,但也重相貌。大鸟主要要大,但也要大得均称。画眉讲究“眉子”(眼外的白圈)清楚。百灵要大头,短嘴。养鸟人对于鸟自有一套非常精细的美学标准,而这种标准是他们共同承认的。
因此,鸟的身份悬殊极大。一只生鸟(画眉或百灵)值二三元人民币,甚至还要少,而一只长相俊秀能唱十几种“曲调”的值一百五十元,相当于一个熟练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养鸟是很辛苦的。除了遛,预备鸟食也很费事。鸟一般要吃拌了鸡蛋黄的棒子面或小米面,牛肉——把牛肉焙干,碾成细末。经常还要吃“活食”,——蚱蜢、蟋蟀、玉米虫。
养鸟人所重视的,除了鸟本身,便是鸟笼。鸟笼分圆笼、方笼两种。一般的鸟笼值一二十元,有的雕镂精细,近于“鬼工”,贵得令人咋舌。——有人不养鸟,专以搜集名贵鸟笼为乐。鸟笼里大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是鸟食罐。一副雍正青花的鸟食罐,已成稀世的珍宝。
除了笼养听叫的鸟,北京人还有一种养在“架”上的鸟。所谓架,是一截树杈。养这类鸟的乐趣是训练它“打弹”,养鸟人把一个弹丸扔在空中,鸟会飞上去接住。有的一次飞起能接连接住两个。架养的鸟一般体大嘴硬,例如锡嘴和交嘴鹊。所以,北京过去有“提笼架鸟”之说。

【读与评】
在北京的晨曦中,当第一缕阳光穿透槐树叶片的缝隙,一群提着鸟笼的老人早已在林间小径上踱步。笼中鸟儿的啼鸣与晨风交织,编织成一曲古老而鲜活的城市晨曲。汪曾祺先生笔下的《北京人的遛鸟》,以白描般的笔触勾勒出一幅京味浓郁的风俗画卷,而在这看似闲适的遛鸟图景背后,实则蕴含着深邃的生命哲学与文化密码。
一、笼中天地:被驯化的诗意
遛鸟人手中的鸟笼,是一个充满矛盾的符号。笼子既是对自由的禁锢,亦是人与鸟达成契约的仪式空间。当养鸟人用一年时间“压”出一只能适应市井喧嚣的生鸟时,这种驯化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技艺传承。正如布封所言:“风格即人”,鸟鸣声的抑扬顿挫里,投射着驯养者的性情与审美。那只追逐布谷鸟五昼夜的录音机,恰似现代性对传统的温柔入侵,却意外成就了画眉鸟鸣的丰富层次。这种驯化本质上是生命与生命的对话,鸟儿的每一声啼啭都沉淀着人类对自然韵律的理解与再造。
二、市井琴弦:平民美学的觉醒
从八旗贵胄的玩物到修鞋匠人的知音,鸟笼的流转轨迹勾勒出北京市民美学的民主化进程。退休老人在鸟食罐里研磨的不仅是蛋黄小米,更是将贵族雅趣转化为平民诗意的匠心。文中“一副雍正青花的鸟食罐”的闲笔,恰似传统文化长河中的吉光片羽,见证着审美标准从庙堂到坊间的嬗变。当钉马掌的汉子也能在摊前悬挂鸟笼,当青年工人开始接续这项古老技艺,我们看到的不仅是爱好的传承,更是生活艺术在劳动阶层的落地生根。
三、时光褶皱:对抗异化的温柔革命
在机器轰鸣的工业文明中,遛鸟人的身影宛如逆向行走的时针。他们精心调配的鸟食配方,对“眉子”与“大头短嘴”的执着,本质上是对标准化生活的无声抵抗。那个载着八只鸟笼骑行的身影,何尝不是现代人心中的理想投射?在算法支配注意力的时代,养鸟人用慢火焙干牛肉的耐心,用五年等待一只布谷鸟鸣的专注,构建起对抗时间焦虑的精神堡垒。这种生活方式的选择,暗含着对生命本真状态的回归诉求。
笼中的画眉依然在歌唱,它的鸣叫穿透了时空的帷幕。当我们凝视这些提着鸟笼的北京人,看到的不仅是传统文化的活态传承,更是人类在机械复制时代对生命诗意的顽强守护。那些在林间晃动的鸟笼,既是对飞翔的挽歌,也是向永恒的诗意致敬。或许正如本雅明所说:“收藏者是物品的相面师”,遛鸟人何尝不是在鸟儿的羽翼间,收藏着城市最后的晨曦与露水?在这看似微末的市井风情里,藏着抵御生命荒芜的永恒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