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的高洁与群体的韧性——读周沙尘散文《爱莲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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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莲新说
爱莲,中国古人已树立了很好的风操,周敦颐赏荷悟出了通达的哲理;曹植爱莲则为荷花立传作赋,情切意真。今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为荷花生日,余往紫竹院公园赏荷,却别有所感。
从东门进园,北行数百步,一桥相隔的荷地映人眼帘。“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壮丽景色,平展而出,一缕缕荷香随之扑鼻而来,越走近池岸,清香愈加沁人心脾。定睛看那密密层层的荷叶,恰似一个个碧绿的“承露盘”。每张荷叶上都承托着大大小小的、滚动着的晶莹水珠。荷叶丛中,盛开着红若涂朱、洁如素玉的荷花,楚楚动人,极富魅力。
过莲桥,行至荷花渡南岸,突然,一阵疾风大作,只见满池荷叶,忽而由东向西摇摆,忽而又由西向东摇摆,一柄柄莲茎上的碧叶被卷成滚滚绿浪。它们互不撞击,互不挤轧,更不彼躲此藏,层次分明,顺乎自然,疾风愈烈,也只是循声而动,绝无乱摆乱问的。群生莲之如是劲健,贵在于单株素质之匀称,无高低参差之不齐故也。
疾风一过,莲池复归平静,满池如珠如玉的荷花婷婷玉立,更美更清新。莲池群生之荷,竟无一疏落,无一折茎,无一不显得雄劲。视之,喷喷称赞:群生荷其抗御疾风之力,非单株所能有者,若离群而立,幸存者几许呢!?颐公未见及此,故伊“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之世俗高洁,而忽略群体赖以生存之潜力,故余以所见所感,特写此文以抒胸臆。
(选自《中国现代名家写景美文》)

【读与评】
一
周沙尘先生的《爱莲新说》以一场突如其来的疾风为转折点,让我看到了荷花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当狂风掠过荷塘,那看似柔弱的荷叶并非各自为战,而是“互不撞击,互不挤轧”,形成一种默契的集体舞动,最终在风暴过后依然亭亭玉立。这一幕颠覆了我对荷花的传统认知——它不再仅仅是周敦颐笔下“出淤泥而不染”的孤高象征,更成为了群体力量的生动写照。这种从个体高洁到群体韧性的视角转换,为我们理解传统意象提供了全新的维度。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荷花意象,几乎被周敦颐的《爱莲说》垄断了阐释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千古名句,将荷花塑造成了知识分子精神洁癖的完美投射。这种解读固然有其深刻之处,却也不可避免地将荷花符号化、抽象化,使其成为道德标榜的工具。先生敏锐地发现了这一传统解读的局限——它过分强调个体的道德完满,却忽视了生命存在的群体维度。当先生观察到满池荷叶在狂风中“层次分明,顺乎自然”地集体舞动时,他实际上发现了一种更为本质的生命智慧:个体的完美离不开群体的支撑。
《爱莲新说》中那个关键的疾风场景极具启示意义。先生描述道:“疾风愈烈,也只是循声而动,绝无乱摆乱问的”。这让我联想到人类社会面对危机时的不同反应。在灾难面前,有人囤积居奇,有人哄抢物资,但也有人自发组织互助网络。荷叶的集体韧性启示我们,真正的抗风险能力不在于个体的强悍,而在于群体能否形成有机的协作机制。每一片荷叶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与弹性,既不相互挤压,也不彼此疏离,这种微妙的平衡正是群体韧性的精髓所在。当代社会中的我们,是否也能在压力下保持这种既独立又联合的智慧?
从周敦颐到周沙尘,莲的意象经历了从道德象征到生存智慧的转变,这一转变对我们理解传统文化具有方法论意义。我们常常陷入非此即彼的思维陷阱:要么全盘接受古人的解读,要么彻底推翻传统价值。而《爱莲新说》展示了一条中道——它既尊重周敦颐对荷花高洁品质的发现,又通过亲身观察补充了被忽视的群体维度。这种既传承又创新的态度,恰如荷花本身,根植于传统文化的淤泥,却绽放出属于新时代的思想之花。
掩卷沉思,《爱莲新说》给予我的最大启示莫过于对“独立”与“依存”关系的重新思考。现代社会过度鼓吹个人主义,将“特立独行”浪漫化为最高价值,却忽视了人类本质上是社会性动物。就像荷花,单株或许能保持一时的洁净,但唯有在群体中才能获得抵抗风暴的力量。真正的智慧不在于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而在于在群体中找到恰到好处的位置——既不被集体意识淹没,也不因过度自我而孤立无援。
先生通过一次偶然的观荷经历,完成了一次意义深远的“祛魅”过程。他将荷花从道德符号的神坛上请下来,使其重新成为具有复杂生命智慧的自然导师。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我们或许更需要这种群体韧性的智慧——不是通过标榜自己的高洁来获取虚幻的道德优越感,而是学会如何与他人相互支撑、共同成长。荷塘里的每一株莲都明白:唯有当整片荷塘安全时,自己的绽放才有意义。这,或许才是《爱莲新说》留给我们最珍贵的精神遗产。
二
先生的《爱莲新说》在继承传统咏物散文优美意境的同时,以敏锐的观察力和深刻的哲思,构建出一套关于个体与群体关系的自然隐喻体系,展现出了独特的写作艺术。
动静相生的叙事节奏构筑了文章的第一重魅力。先生先以舒缓笔调描绘静态荷塘:“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经典意境被具象化为“碧绿的‘承露盘’”,水珠“滚动”的细节赋予画面灵动质感。而后笔锋陡转,“一阵疾风大作”打破宁静,荷叶“由东向西摇摆”的动态描写与先前的静谧形成戏剧性对比。这种张弛有度的叙事不仅增强文本的可读性,更暗合了自然界的辩证法则——正如荷塘经历动荡重归平静,生命正是在动静交替中彰显韧性。
科学观察与诗意表达的交融形成独特的语言风格。先生对荷叶抗风现象的记录近乎科学:“互不撞击,互不挤轧”的精确描述,“层次分明,顺乎自然”的规律总结,显示出博物学家般的观察精度。但这些理性认知又被包裹在“滚滚绿浪”、“婷婷玉立”等诗性意象中,特别是将荷叶比作“循声而动”的舞者,赋予植物以灵动的生命意志。这种既求真又求美的表达方式,使自然现象升华为审美对象的同时,不失其客观真实性。
隐喻系统的多层建构构成文章的思想骨架。表层是荷塘风物的自然描写,中层是“群生莲之如是劲健”的生存智慧,深层则指向人类社会的组织哲学。先生刻意与周敦颐的“出淤泥而不染”形成对话,将传统文人推崇的个体高洁,拓展为“群体赖以生存之潜力”的现代认知。荷叶“无高低参差之不齐”的形态特征,被巧妙转化为对社会成员素质均衡的期许;狂风中的集体抗御,则隐喻着团结协作的现代价值观。这种由物及理的升华不落说教窠臼,保持了散文应有的含蓄美。
文学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体现了作者的文化自觉。文章开篇援引周敦颐、曹植的典故,确立与古典传统的血脉联系;“荷花生日”的民俗元素,则暗示植物在中华文化中的特殊地位。但先生并未止步于传统,而是通过“颐公未见及此”的直言,完成对经典命题的修正。这种既尊重传统又超越传统的写作姿态,使文章兼具古典韵味与现代意识,为古老的咏物散文注入了新的思想活力。
《爱莲新说》最终在荷塘里看到的,是东方“和而不同”的哲学在现代社会的投影。当先生观察到荷叶“互不撞击”却能形成合力时,他实际上发现了一种理想的社会组织形式——个体保持独立却不孤立,差异中产生和谐,和谐中蕴含力量。这种将自然观察转化为人文思考的能力,正是优秀散文最珍贵的品质。文章以“特写此文以抒胸臆”作结,那个“胸臆”里跳动的,或许正是对集体性生存智慧的深切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