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思独特,立意委婉——读郭枫散文《老家的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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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树(怀乡散记之一)/ 郭枫
秋风萧萧,高歌的白杨
从孩子时代起,我就觉得:老家的白杨树,是一种风格特别的树。
在我们村头,有几十棵白杨旗杆似的高耸在路旁,光滑而笔直的树干,深绿而丰厚的叶子,都干净得好像不沾尘埃。非常漂亮,非常潇洒,很有脱俗的味道。
当风向开始转变,打从西方来,带着轻啸的尾音掠过原野。这时,季节刚跨上农历七月的门槛。七月,太阳的火焰仍然够红够热,大地仍旧葱茏,草木仍旧沐在夏日的欢愉中,白杨树,就已测知了秋的消息。白杨,一树翡翠的叶子,已经变了颜色,闪起银白的光芒,迎着风,哗啦哗啦地述说早来的秋讯。
别忽略白杨传送的讯息啊!等到立秋之后,看看吧!原野就要改变成另一个面貌。
“立秋三天遍地红,立秋十八天寸草结子。”这是老家自古流传下来的金律。真的,立秋之后,原野就整个改变了颜色。本来是一片葱茏的绿野,一夜之间,就变成各种红和黄颜料泼成的世界。所有草木的叶子,都魔幻似的披上艳丽的彩衣:从娇嫩的鹅黄,到金橙、粉紫、丹红与褐灰,……斑斑驳驳,重重叠叠,不晓得有几千百种繁复的变化。整个原野的辉煌,显示着大自然的一个宣告:秋天是生命成熟的季节。秋天到了,生命成熟了,大地涨溢着成熟的丰盈,让人充实,让人喜悦。可是,成熟的生命也就停止了生长!看看那路旁的小草,真的还不到手指那么长,就已经结成饱满的穗子;这是何等沉重的负担?又是何等无奈的悲哀!生命的喜悦和悲哀,就这么密切地伴生在一起。岂不是冥冥上苍最隐微的启示吗?
过了“白露”之后,天空升得更高了,晶亮的靛蓝,浮在渺不可测的苍穹之上。这种透明而高的天空,让人不敢仰视,仰视久了,就觉得天空水一般的碧澄中,有不可言说的肃穆,许多远古以来流传的神话,真的就存在于玄青的虚无之中。远处的凌冈,本来只是些起伏的小丘,这时,也升起一层淡紫的氤氲,笼罩在迷濛濛的薄纱中,仿佛也增添了不少深奥。田野里,杂粮收完了,大地的胸膛无遮拦地坦露出来,清清朗朗,坦坦荡荡,就是伸长脖子望也望不到边。风,是秋神的信使;放肆地吹着尖锐的哨子,从天边掠过,扑向遥远的海隅。当这肃杀的秋气掠过林木时,辞枝的黄叶翻飞回舞,群树就起了萧萧的悲吟;在一片低回中,白杨是唯一的高音。用不着仔细分辨就可以听得出:唏唏嘘嘘的是什么树?凄凄切切的又是什么树?只有白杨,饮着秋风,扬起更高昂的声调,金属一般的音响,在静肃的旷野中,传得好远好远……
等到雁阵在高空排成人字,嘹亮的鸣声回荡在渺远的寒云里,秋容就益发惨淡了。林木的叶子谢尽,裸露出光秃秃的枝条,更加伶俜,更加萧索。旷野里,风寒露冷,一片荒烟,连太阳也泛起银白的颜色,再没有丰沛的热力了。那几年,在我们的村子里,每当这种秋收之后农事完了的时光,总有很多年轻的汉子跟随抗日游击队开走,去从事危险而又英雄的突击战争。一下子,乡村空了似的,到处都浮动着寂寞的影子,使得深秋的萧瑟竟然像寒冰般凝结在人们的心头。可是老一辈的人,却有石头般坚强的意志,他们坚强的声音,成为大家信仰的中心。我不能忘记那些质朴而又固执的老农夫谈到游击抗日的激动表情。一谈到打日本鬼子,他们平板而又布满风霜的脸,马上就红热起来,眼睛里也迸出愤怒的火花。我不能忘记那些痛苦而又坚决的宣告:日本鬼子来打咱们中国,放火、抢劫杀人……什么罪恶都做光了,咱们要报这个血海深仇,就得把他们打垮,把他们消灭!为了抗日,无论多大的苦,都得忍受下来。咱们是硬汉子,冻死,也要迎风站!饿死,也要挺直腰!
孩子们,把游击队当作英雄崇拜,那是很自然的事。每当游击队开进庄子,家家户户,忙着把仅有一点好些的食品,拿出来慰劳战士。孩子们也忙着,忙着看战士们操练,忙着跟战士们学歌,忙着学战士们生活上的许多动作和细节,这真是令人兴奋的时光。每回,游击队开走了,他们扛着武器,排着队伍,唱着军歌开走了!村子里,大人和小孩,成群地跑到村头那排白杨树下,为他们的队伍送行。大家看着他们走了,一直看着队伍消失于黄土路的尽头,才转回村子来。
这种送行的情景,每一回都在我少年的心灵中引起强烈的震荡。虽然,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可是,在萧萧的白杨下,目送那高歌赴战的游击队伍,开向深秋的旷野,渐行渐远,渐渐地不见,那份凄凉而又悲壮的情景,就永远铭刻在我的心灵。
严冬,荒野,松柏
在黄淮大平原上,冬天,是风和雪撒野的世界。风,从塞外卷着严寒而来,猛烈地袭击着我们荒凉的小村庄。除非在落雪的时候,天地才会静寂下来,至于无风无雪而又有喧和的太阳温暖着咱们的日子,这是不多见的。
北方冬天的风,是贼,是无孔不入的恶贼。可恶的风,对于贫苦人家,从来不会停止无情的摧残。走在风中,单薄而破蔽的冬衣,怎么裹紧也包不住全身的抖,凛烈的寒气,一直就吹透到骨子里去!到了夜晚,寒风摇撼着茅屋,门窗吱吱作响,屋子颤抖着仿佛被寒风席卷而去。在凄厉的夜风呼啸中,屋外,不时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冬夜,谁知道有多么漫长?
落雪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雪花的美丽呢?真让我们傻里傻气的庄稼人无法明白。不错,庄稼人也喜欢冬天下几场大雪,那是为了期待,期待明春的麦苗可以长得茁壮,真正在大雪天,还是冷得使人没处躲。尤其在化雪的天气,多少人都冻裂了皮肤,冻坏了身子!谁还会赞颂雪花呢?在那种年头,谁能拥有围炉赏雪的雅趣?
不用说,在风雪的旷野里,所有的树都失去了颜色;只有松柏才能挺立在严寒中擎起一树蓊郁的墨绿。可是,小时候,只记得松柏总是种在一些大户祖茔的墓地上,每回经过,就觉得雪地里的黑松林,特别神秘,特别恐怖,黑黝黝里面藏着些什么?心里认定那些松柏不是属于我们的。读书之后,书里有数不尽的松柏颂歌;不管书上怎么说,我还喜欢活在我们生活中的那些树。我喜欢:柳的娇柔、榆的粗犷、白杨的潇洒。我喜欢槐、椿以及各种常见的树木。我还是不喜欢松柏,总觉得松柏不是我们的。直到我走出了家园,跋涉过千山万水,看遍了人世的冷暖沧桑,渐渐地,我才懂得,松柏,是多么可傲的树!
松柏,挺立在山峦最高处,与白云絮语,与天风唱歌,在苍茫的天地之间,树立出一种生命的风范来。而站在高处,超脱于红尘之外,让群树仰望,仰望而无法企及,松柏,虽然享有无数的赞颂,却也承担着千古的寂寞啊!在红尘之中,那些不甘寂寞的人,却想籍着松柏的风采,让自己伟大起来,崇高起来,这是何等的自私和愚昧啊!因此,一想到老家的原野上的那些松柏,被种在坟地里,我就为它们感到屈辱与难堪。可是,我也更懂得:为何在大风雪的旷野中松柏要傲然挺立,擎着一树墨绿抗拒严冬的淫威了。是的,冬天的淫威,可以让柔弱的暂时低头,却永远征服不了顽强的生命。
想念北方,想念老家的那些树木,当然,我更想念老家的人。想起那劳苦而沉默的人们,许多熟悉的面孔,就浮现在我眼前!那些与我血肉相连的亲人,您们可好?三十多年的岁月,三十多年的动乱,可曾把您们摧折?知道吗?今天,对您们,我是如何地想念!
想念北方,想念老家的树木,想念老家的人。老家的人是憨厚的,可是不要以为憨厚得什么都不懂了!那些面孔,在笨拙的憨厚中,也含蕴着细腻的情韵。那些心灵,在憨厚和善中,自有一份刚烈在!凡是以暴力加给我们的,我们会坚决地反击回去,这是永不屈服的族类。
想念北方,想念老家的树,想念老家的人。
要是没有那些茁壮的树木,那莽莽荡荡的大平原,该会多么寂寞?
要是没有那些劳苦沉默的人呢?没有那广大的善良的人群,谁来撑起中国的天空!

【读与评】
郭枫先生的散文《老家的树》构思独特。借助故土的某些风物寄写乡思,这种抒情写意的构思实属多见。如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朱自清的《说扬州》、汪曾祺的《岁寒三友》等等。先生也有他的独到之处,他不是一般化的选择风物,而是选择了具有特殊精神风采的春树、榆树、白杨和松柏,它们分别属于家乡的四个季节,凭着它们,先生完整地勾画了家乡四时的风景与风俗画。同时,细心的读者还会体会到先生更深一层的含义,即在四种树所引出的春、夏、秋、冬时节转换之中寄托遥思,隐含着海外游子四季相思、年复一年的思乡之苦,可见立意委婉而且巧妙。
另一方面,先生在构思中又把“树”与家乡人民的性格精神相联系,拓深了全文的思想意蕴,从而形成了迷人的艺术色调。对此,许达然教授评论说“郭枫《老家的树》就是永恒农民的写照。他写白杨的那一节,我觉得比茅盾的著名散文作品《白杨礼赞》更有气势。茅盾描写白杨如北方质朴的农民,如挺立的哨兵,而象征中国人的精神与意志,静态地以白杨直喻人民。郭枫动态地以白杨做隐喻,更显出艺术的感人力量。他叙述在白杨下长大的村人在白杨下工作与生活,他不写白杨像什么,但事实上他写人民的性格时也在写着白杨。“(许达然《山与谷——郭枫选集》序)许先生的评论一语中的。从整个文章看,不仅白杨如此,对于其他三种树也以隐喻的方法,使它们与人民的性格精神联系起来,构成象征比附的关系。写春柳,暗写家乡人民顽强的生命力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写榆树,隐喻家乡人民默默奉献的憨厚与质朴。而写松柏,则突出它是一种“多么可傲的树”,它高高地挺立于“苍茫的天地之间”,承担着“千古寂寞”,却能够抗击“大风雪”,抗拒“严冬的淫威”,因而它是“永远征服不了的顽强的生命”。先生借松柏写家乡人民、乃至整个中华民族那种不畏强暴、敢于拼搏的英雄性格,那种屹立于世、永恒不来的民族精魂。从象征比附的视角看,“树”是“人”的写照,“人”是“树”的附丽,两者形神冥合,创造了隽永的意境。因此,文章自始至终流漾着象征比附的情韵;“人”“树”冥合的构思,创造着全文浓厚的抒情氛围。
服从于构思,《老家的树》结构因此显得严密而且流畅。开头部分,以“离开老家时……”两节,叙说隔海望乡的朝思暮想;并以“我的根曾与它们的根在泥土里节须相连,我的枝桠与它们的枝桠在旷野中搭成一片”等诗句,为全篇揿定了以“树”喻“人”的意绪。接着,先生从抒写乡思的诗情、阐释以“树”喻“人”的思想出发,以“春柳,美丽与哀愁”,“榆树,一季燃烧的岁月”、“秋风萧萧,高歌的白杨”、“严冬,荒野、松柏”四部分结构成章。四个部分之间,一方面以春、夏、秋、冬的节令转换为叙写的逻辑顺序;另一方面按照以“树”喻人的构思,每一部分有侧重的借某种“树”写“人”的性格侧面。“春柳”的娇柔与妩媚、“榆树”的憨厚与质朴、“白杨”的高昂与坚韧、“松柏”的刚烈与伟岸,完整一体地组合成家乡人民整个的精神风貌。不仅如此,四个部分之间还有内在的思想联系。以春柳、榆树、白杨三部分的叙写,作为第四部分即最后部分的铺垫与烘托,最后归结到写松柏的刚烈与伟岸,写家乡人民精神风貌的核心——那种不畏强暴、敢于拼搏的民族之魂。这样文章的最后突兀思想之高峰,先生思乡之抒情也因此走向高潮,他思恋故土,更思恋在黄土地上抠食的父老乡亲,礼赞他们生死不来与大地共存的不屈之精神。所以,从揭示思想内容方面看,各个部分结构成一个连续不断、严密环扣的链条,成为一个流动的、有机的抒情载体。
再看局部的结构形态,除保持着内在的严密而外,更多地显示着流畅的风格。结构的流畅,是指各种材料的艺术提炼与组织安排合情合理、前后自然衔接、互为揉合而在笔端下表现出来,则流走生动、潇洒自如。在这篇散文中,每一部分均以“树”为脉线,时写“树”,时写“人”,时写“树”的景观与神采,时写乡亲们的劳作与生活,时写主观的经验,时写客观上的故土风情,时而叙述、描写,时而议论、抒情,这些挥洒自如、放达不拘,随意写来,潇潇洒洒;一切顺应着、顺和着跳荡的诗情与炽热的思想。因此局部的结构如行云流水般的自然与流畅。
先生的散文素以缜密漂亮的构思与结构而著称。《老家的树》则是在这两方面充分显示其特色的范本。散文的艺术美集中表现于构思与结构,先生的这篇散文又一次给读者以生动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