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有一种穿透时空的历史苍凉感——读痖弦诗歌《红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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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米/痖弦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吹着那串红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挂着
好像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郁
都挂在那儿
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
犹似唢呐吹起
道士们喃喃着
祖父的亡灵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
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
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
以及铜环滚过岗子
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
便哭了
就是那种红玉米
挂着,久久地
在屋檐底下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你们永不懂得
那样的红玉米
它挂在那儿的姿态
和它的颜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
凡尔哈仑也不懂得
犹似现在
我已老迈
在记忆的屋檐下
红玉米挂着
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
红玉米挂着

【读与评】
台湾著名诗人痖弦先生这首《红玉米》是一首关于回忆故乡、思念故乡的诗,仔细品味,我觉得,其意义远不止这流于表面的思乡与抒情,而是带有一种穿透时空的历史苍凉感以及对故乡记忆的坚守。
时空交错中呈现出的历史苍凉感和孤独感。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开篇的第一句话被后人奉为圭臬,他站在“现在”时空写主人公在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想起了以前父亲带他看冰块的那个下午,仅一句话就将过去、现在、未来这三个时空卷入其中,时空纵深感和历史苍凉感扑面而来,仿佛让读者看到来了马孔多小镇百年的沧桑变化和布恩迪亚家族最终难逃的孤独的宿命。
《红玉米》这首诗与《百年孤独》开篇的第一句有异曲同工之妙,“宣统那年的风吹着/吹着那串红玉米”中的宣统这一时间是他往回追溯的起点,是过去的时空,而“尤似现在/我已老迈/在记忆的屋檐下/红玉米挂着”是现在的时空,即先生作于1957年12月19日的这个时空,最后两句“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红玉米挂着”是未来,这三个时空就此铺开在一张上,在现在这个时空相遇。 从“宣统那年”到“一九五八年”,这是一段中国涅槃重生的历史,包含了封建王朝的结束到新中国成立这一段,其艰难历程就如同布恩迪亚带领其家人和村民,跋山涉水,穿过广阔而又湿热的丛林,经历疾病、死亡与绝望,最后在马孔多这片新的地方安营扎寨,开始新的生活一般。但这段如此曲折的历史仅化为“宣统那年的风吹着”、“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每个时代都有风吹着,历史的变迁,会有遗忘、更替,就像对故乡的记忆会泛黄,所以无论对故乡还是历史,伴随着遗忘的苍凉感会随年岁只增不减,但挂在记忆屋檐下的“红玉米”会一直在,因为它已经成了故乡的象征,我们会忘记故乡的原貌,但不会忘记故乡的红玉米。
本来“红玉米”会沿着过去、现在和未来这条时间脉络顺畅地走到底,但是处于中间的“现在”使这条脉络产生了断裂,因为前后先生表达的感情是坚定的,但中间又呈现出他的孤独,即使宣统那年的风照样吹着,如同过去与未来,这风一直吹着,似乎永不停息,但“你们永不懂得/那样的红玉米/它挂在那儿的姿态/和它的颜色/我的南方的女儿也不懂得/凡尔哈伦也不懂得。”是啊,红玉米在先生脑海中还那样鲜明,但那样的红玉米不是语言所能描绘的,它已经不是一串具体的红玉米了,而是先生对故乡的记忆,对那个时代的所有感受,所以没有谁能懂得 ,连先生自己的女儿(作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也不懂得,可是啊,即使没人能理解,他仍然坚信,那串红玉米会在那里挂着,被“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
提喻艺术思维:情感与记忆的融合。提喻是英语中的修辞格,它与中文的修辞格借代相似,但又有所区别,提喻中涉及的两个事物是包含关系,而在借代中是相关关系,是在人们的生活经验和联想的基础上完成的,比如人们一提到摇篮就会想到婴儿时期,所以摇篮就可以用来表示婴儿时期。这首诗体现了提喻以局部带整体的的表现方式,人类的记忆是有限的,距离现在越久,记忆就越散,所以我们不可能将过去一段时间的经历以块状储存在脑海中,因此对于先生来说,对故乡的那一段记忆是零碎的,先生只有在过去时空中,将自己儿时的一些记忆片段截取下来代替他对故乡的那整段记忆,也代替了他所经历的那段时光,这种类似于摄影中的元素,正是提喻恰如其分的体现,它让画面和情感结合起来,达到了直观的场景体验效果,给读者以深刻的感情共鸣,比如诗中“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犹似唢呐吹起/道士们喃喃着/祖父的亡灵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以及铜环滚过岗子/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便哭了。”先生想起了读私塾的生活,想起了表姐和她的驴,想起了祖父去世时那凄惨震耳的唢呐声,想起了儿时爱玩的葫芦儿,想起了外婆家的荞麦田,这些记忆片段就像一帧帧的电影画面,故人们纷纷上镜又一个个退出,只有先生自己一直留在那些镜头里,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先生最后哭了,不是因为看见外婆的荞麦田而哭,而是因为再也回不去,所以在为那段逝去的“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的记忆而哀悼,既沉重又悲凉,这又是多少个异乡人心境的缩影啊。提喻思维另一个表现方式是以具体代抽象,即“红玉米”对故乡记忆的代替,它有着坚硬的外表和浓烈的颜色,悬挂在屋檐下,可以年复一年的被风吹着,不会腐烂也不会褪色,其暗含着不可磨灭性,一如先生对故乡记忆的坚守,即使无人懂得,他仍然从一而终 。
在先生心中,故乡就是那串红玉米,从他还未出生的宣统那年到还未到来的一九五八年,一直被吹着,永不褪色。
就是这样,先生善于从凡人琐事洞见生命的苦涩,窥透变动不居的生活裹挟的精神闪现瞬间,时间与空间的细微叹息均被其灵锐之耳捕捉,并向内心传导。他将现代社会的荒漠意识和个人的思考,投置在熟悉的历史场景下,凭抓拍到的真切细节,造成时空的错位,使诗歌带有强烈的恍惚感。“红玉米成为一段历史的象征,也是先生精神创伤的象征。这种时空交错所带来的奇异的阅读效果给读者以美的享受。”
我以为,诗人的真意是要保持应有的历史感。过往的时间成为记忆之后,并未从现在时间中消逝,它同样与现在时间有关联。“我的南方的女儿也不懂得/凡尔哈伦也不懂得”。先生指出木然地对待历史的人将不再有沉思的心。《红玉米》一诗充盈着先生对现实的忧虑与警策,我们看到了时间链条的断裂,看到了现代人生存尴尬境地的隐喻。
全诗无一字生涩,语言简洁而平易,承载的精神内涵却极为丰富,充分显示了先生高人一筹的诗歌才华。先生曾说过:“从陡然的修辞上的抝句伪装深刻,用闪烁的模棱两可的语意故示神秘,用词汇的偶然安排造成意外效果,只是一种空架的花拳绣腿,一种感性的偷工减料,一种诗意的堕落。”先生行动胜于语言,总是努力让他的灵魂超过他的诗句。他消解了粗浅层面上的“乡愁”,不做人皆能言的大众型诗歌,而将视点聚焦在“无家可依”的存在上。“一九五八年的风在吹着”,诗歌中的红玉米仅仅存在于回想当中,这样的回归毋宁是一种倒退。先生的诗歌创作进入的是“诗歌的灵视境界”,即掠过世俗表象而关注精神、灵魂的层面。《红玉米》似溪水恣意流淌,不受格律的阻滞,坚实而纯净。先生的情愫隐匿在感人的节奏里,诗歌消除了所有华而不实的杂质,达到了结构简练和词语精确的完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