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构思,语言凝练——读杨朔散文《海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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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市/杨朔3
我的故乡蓬莱是个偎山抱海的古城,城不大,风景却别致。特别是城北丹崖山峭壁上那座凌空欲飞的蓬莱阁,更有气势。你倚在阁上,一望那海天茫茫、空明澄碧的景色,真可以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洗得干干净净。这还不足为奇,最奇的是海上偶然间出现的幻景,叫海市。小时候,我也曾见过一回。记得是春季,雾蒙天,我正在蓬莱阁后拾一种被潮水冲得溜光滚圆的玑珠,听见有人喊:“出海市了。”只见海天相连处,原先的岛屿一时不知都藏到哪儿去了,海上劈面立起一片从来没见过的山峦,黑苍苍的,像水墨画一样。满山都是古松古柏;松柏稀疏的地方,隐隐露出一带渔村。山峦时时变化着,一会山头上幻出一座宝塔,一会山洼里又现出一座城市,市上游动着许多黑点,影影绰绰的,极像是来来往往的人马车辆。又过一会儿,山峦城市慢慢消下去,越来越淡,转眼间,天青海碧,什么都不见了,原先的岛屿又在海上重现出来。
这种奇景,古时候的文人墨客看到了,往往忍不住要高声咏叹。且看蓬莱阁上那许多前人刻石的诗词,多半都是题的海市蜃楼,认为那就是古神话里流传的海上仙山。最著名的莫过于苏东坡的海市诗,开首几句写着:“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摇荡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可见海市是怎样的迷人了。只可惜这种幻景轻易看不见。我在故乡长到十几岁,也只见过那么一回。故乡一别,雨雪风霜,转眼就是二十多年。今年夏天重新踏上那块滚烫烫的热土,爬到蓬莱阁上,真盼望海上能再出现那种缥缥缈缈的奇景。偏我来的不是时候。一般得春景天,雨后,刮东风,才有海市。于今正当盛夏,岂不是空想。可是啊,海市不出来,难道我们不能到海市经常出现的地方去寻寻看么?也许能寻得见呢。
于是我便坐上船,一直往海天深处开去。好一片镜儿海。海水碧蓝碧蓝的,蓝得人心醉,我真想变成条鱼,钻进波浪里去。鱼也确实惬意。瞧那海面上露出一条大鱼的脊梁,像座小山,那鱼该有十几丈长吧?我正看得出神,眼前刺溜一声,水里飞出另一条鱼,展开翅膀,贴着水皮飞出去老远,又落下去。
我又惊又喜问道:“鱼还会飞么?”
船上掌舵的说:“燕儿鱼呢,你看像不像燕子?烟雾天,有时会飞到船上来。”那人长得高大健壮,一看就知道是个航海的老手,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他问我道:“是到海上去看捕鱼的么?”
我说:“不是,是去寻海市。”
那舵手瞟我一眼说:“海市还能寻得见么?”
我笑着说:“寻得见——你瞧,前面那不就是?”就朝远处一指,那儿透过淡淡的云雾,隐隐约约现出一带岛屿。
那舵手稳稳重重一笑说:“可真是海市,你该上去逛逛才是呢。”
赶到船一靠近岛屿,我便跨上岸,走进海市里去。
果然不愧是“海上仙山”。这一带岛屿烟笼雾绕,一个衔着一个,简直是条锁链子,横在渤海湾里。渤海湾素来号称北京的门户,有这条长链子挂在门上,门就锁得又紧又牢。别以为海岛总是冷落荒凉的,这儿山上山下,高坡低洼,满眼葱绿苍翠,遍是柞树、槐树、杨树、松树,还有无数冬青、葡萄以及桃、杏、梨、苹果等多种果木花树。树叶透缝的地方,时常露出一带渔村,青堂瓦舍,就和我小时候在海市里望见的一模一样。先前海市里的景物只能远望,不能接近,现在你却可以走进渔民家去,跟渔民谈谈心。岛子上四通八达,到处是浓荫夹道的大路。顺着路慢慢走,你可以望见海一般碧绿的庄稼地里闪动着鲜艳的衣角。那是喜欢穿红挂绿的渔家妇女正在锄草。有一个青年妇女却不动手,鬓角上插着枝野花,立在槐树凉影里,倚着锄,在做什么呢?哦!原来是在听公社扩音器里播出的全国麦收的消息。
说起野花,也是海岛上的特色。春天有野迎春;夏天太阳一西斜,漫山漫坡是一片黄花,散发着一股清爽的香味。黄花丛里,有时会挺起一枝火焰般的野百合花。凉风一起,蟋蟀叫了,你就该闻见野菊花那股极浓极浓的药香。到冬天,草黄了,花也完了,天上却散下花来,于是满山就铺上一层耀眼的雪花。
立冬小雪,正是渔民拉干贝的季节。渔船都扬起白帆,往来拉网,仿佛是成群结队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干贝、鲍鱼、海参一类东西,本来是极珍贵的海味。你到渔业生产队去,人家留你吃饭,除了鲐鱼子、燕儿鱼丸子而外,如果端出雪白鲜嫩的新干贝,或者是刚出海的鲍鱼,你一点不用大惊小怪,以为是大摆筵席,其实平常。
捕捞这些海产却是很费力气的。哪儿有悬崖陡壁,海水又深,哪儿才盛产干贝鲍鱼等。我去参观过一次“碰”鲍鱼的。干这行的渔民都是中年人,水性好,经验多,每人带一把小铲,一个葫芦,葫芦下面系着一张小网。趁落潮的时候,水比较浅,渔民戴好水镜,先在水里四处游着,透过水镜望着海底。一发现鲍鱼,便丢下葫芦钻进水底下去。鲍鱼也是个怪玩意儿,只有半面壳,附在礁石上,要是你一铲子铲不下来,砸烂它的壳,再也休想拿得下来。渔民拿到鲍鱼,便浮上水面,把鲍鱼丢进网里,扶着葫芦喘几口气,又钻下去。他们都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嘻笑欢闹,往我们艇子上扔壳里闪着珍珠色的鲍鱼,扔一尺左右长的活海参,扔贝壳像蒲扇一样的干贝,还扔一种叫“刺锅”的怪东西,学名叫海胆,圆圆的,周身满是挺长的黑刺,跟刺猬差不多,还会爬呢。
最旺的渔季自然是春三月。岛子上有一处好景致,叫花沟,遍地桃树,年年桃花开时,就像那千万朵朝霞落到海岛上来。桃花时节,也是万物繁生的时节。雪团也似的海鸥会坐在岩石上自己的窝里,一心一意孵卵,调皮的孩子爬上岩石,伸手去取鸥蛋,那母鸥也只转转眼珠,动都懒得动。黄花鱼起了群,都从海底浮到海面上,大鲨鱼追着吃,追的黄花鱼叫。听见鱼叫,渔民就知道是大鱼群来了,一网最多的能捕二十多万条,倒在舱里,一跳一尺多高。俗话说得好:“过了谷雨,百鱼上岸。”大对虾也像一阵乌云似的涌到近海,密密层层。你挤我撞,挤的在海面上乱蹦乱跳。这叫桃花虾,肚子里满是子儿,最肥。渔民便用一种网上绑着罈子做浮标的“罈子网”拉虾,一网一网往船上倒,一网一网往海滩上运,海滩上的虾便堆成垛,垛成山。渔民不叫它是虾山,却叫做金山银山。这是最旺的渔季,也是最热闹的海市。
现在不妨让我们走进海市的人家里去看看。老宋是个结实精干的壮年人,眉毛漆黑,眼睛好像瞌睡无神,人却是像当地人说的:机灵得像海马一样。半辈子在山风海浪里滚,斗船主,闹革命,现时是一个生产大队的总支书记。他领我去串了几家门子,家家都是石墙瓦房,十分整洁。屋里那个摆设,更考究:炕上铺的是又软又厚的褥子毯子;地上立的是金漆桌子、大衣柜;迎面墙上挂着穿衣镜;桌子上摆着座钟、盖碗、大花瓶一类陈设。起初我还以为是谁家新婚的洞房,其实家家如此,毫不足奇。
我不禁赞叹着说:“你们的生活真像神仙啊,富足得很。”
老宋含着笑,也不回答,指着远处一带山坡问:“你看那是什么?”
那是一片坟墓,高高低低,坟头上长满蒿草。
老宋说:“那不是真坟,是假坟。坟里埋的是一堆衣服,一块砖,砖上刻着死人的名字。死人呢,早埋到汪洋大海里去了。渔民常说:情愿南山当驴,不愿下海捕鱼——你想这捕鱼的人,一年到头漂在海上,说声变天,大风大浪,有一百个命也得送进去。顶可怕的是龙卷风,打着旋儿转,能把人都卷上天去。一刮大风,妇女孩子都上了山头,烧香磕头,各人都望着自己亲人的船,哭啊叫的,凄惨极啦——别说还有船主那把杀人不见血的刀逼在你的后脖颈子上。”
说到这儿,老宋低着瞌睡眼,显然在回想旧事......
老宋说:“解放战争一打响,我转移出去,经常在海上给解放军运粮食、木料和硫磺。我是小组长。船总是黑夜跑。有一天傍亮,我照料一宿船,有点累,进舱才打个盹儿,一位同志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喊:‘快起来看看吧,怎么今天的渔船特别多?’我揉着眼跑出舱去,一看,围着我们里里外外全是小渔船。忽然间,小渔船一齐都张起篷来。渔船怎么会这样齐心呢?我觉得不妙,叫船赶紧靠岸。晚了,四面的船早靠上来,打了几枪,一个大麻子脸一步跨上我们的船,两手攥着两支枪,堵住我的胸口。原来这是个国民党大队长。他先把我绑起来,吊到后舱就打,一面打一面审问。吊打了半天,看看问不出什么口供,只得又解开我的绑,用匣子枪点着我的后脑袋,丢进舱里去。舱里还关着别的同志。过了一会,只听见上面有条哑嗓子悄悄说:‘记着,可千万别承认是解放军啊。’这分明是来套我们,谁上你的圈套?舱上蒙着帆,压着些杠子,蒙的漆黑,一点不透气。我听见站岗的还是那个哑嗓子的人,仰着脸说:‘你能不能露点缝,让我们透口气?’那个人一听见我的话,就蹑手蹑脚挪挪舱板,露出个大口子。想不到是个朋友。我往外一望,天黑了;辨一辨星星,知道船是往天津开。我不觉起了死的念头。既然被捕,逃是逃不出去的,不如死了好。一死,我是负责人,同志们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什么也别承认,兴许能保住性命。说死容易,当真去死,可实在不容易啊。我想起党,想起战友,想起家里的老人,也想起孤苦伶仃的妻子儿女,眼泪再也忍不住,巴搭巴搭直往下滴。我思前想后了一阵,又再三再四嘱咐同志们几句话,然后忍着泪小声说:‘同志们啊,我想出去解个手。’一位同志说:‘你解在舱里吧。’我说:‘不行,我打的满身是火,也想出去凉快凉快。’就从舱缝里探出头去,四下望了望,轻轻爬上来,一头钻进海里去,耳朵边上还听见船上的敌人说:‘大鱼跳呢。’
“那时候已经秋凉,海水冷得刺骨头,我身上又有伤,海水一泡,火辣辣地痛。拚死命挣扎着游了半夜,力气完了,人也昏了,随着涨潮的大流漂流下去。不知漂了多长时候,忽然间醒过来,一睁眼,发觉自己躺在一条大船上,眼前围着一群穿黄军装的人,还有机关枪。以为是又落到敌人网里了!问我话,只说是打鱼翻了船。船上给熬好米汤,一个兵扶着我的后脖颈子,亲自喂我米汤,我这才看清他戴的是八一帽徽,心里一阵酸,就像见到最亲最亲的父母,一时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我就这样得了救,船上的同志果然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挨了阵打,死不招认,敌人也只得放了他们。这件事直到许久才探听清楚:原来就是那船主怀恨在心,不知怎么摸到了我们活动的航线,向敌人告了密,才把我们半路截住。你看可恶不可恶!”
讲到末尾,老宋才含着笑,回答我最初的话说:“你不是说我们的生活像神仙么?你看这哪点像神仙?要不闹革命,就是真正神仙住的地方,也会变成活地狱。”
我问道:“一闹革命呢?”
老宋说:“一闹革命,就是活地狱也能变成像我们岛子一样的海上仙山。”
我不禁连连点着头笑道:“对,对。只有一点我不明白:我们现在革了船主的命,可不能革大海的命。大海一变脸,岂不是照样兴风作浪,伤害人命么?”
老宋又是微微一笑,笑得十分自信。他说:“明天你顶好亲自到渔船上去看看。现在渔船都组织起来,有指导船,随时随地广播渔情风情。大船都有收音机,一般的船也有无线报话机,不等风来,消息先来了,船能及时避到渔港里去,大海还能逞什么威风?——不过有时意料不到,也会出事。有一回好险,几乎出大事。那回气象预报没有风,渔民早起看看太阳,通红通红的,云彩丝儿不见,也不像有风的样子,就有几只渔船出了海。不想过午忽然刮起一种阵风,浪头卷起来比小山都高,急的渔民把桅杆横绑在船上,压着风浪。这又有什么用?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打到船上来,船帮子都打坏了,眼看着要翻。正在危急的当儿,前边冷丁出现一只军舰。你知道,这里离南朝鲜不太远,不巧会碰上敌人的船。渔民发了慌。那条军舰一步一步逼上来,逼到跟前,有些人脱巴脱巴衣裳跳下海,冲着渔船游过来。渔民一看,乐的喊:是来救我们的呀!不一会儿,渔民都救上军舰,渔船也拖回去。渔民都说:‘要不是毛主席派大兵舰来,这回完了。’”
原来这是守卫着这个京都门户的人民海军专门赶来援救的。
看到这里,有人也许会变得不耐烦:你这算什么海市?海市原本是虚幻的,正像清朝一个无名诗人的诗句所说的:“欲从海上觅仙迹,令人可望不可攀。”你怎么倒能走进海市里去?岂不是笑话!原谅我,朋友,我现在记的并不是那渺渺茫茫的海市,而是一种真实的海市。如果你到我的故乡蓬莱去看海市蜃楼,时令不巧,看不见也不必失望,我倒劝你去看看这真实的海市,比起那缥缈的幻景还要新奇,还要有意思得多呢。
这真实的海市并非别处,就是长山列岛。

【读与评】
杨朔先生的散文,很讲究构思和语言。在《东风第一枝》的小跋里,先生谈到,自己在写散文时,“总要像写诗那样,再三剪裁材料,安排布局,推敲字句,然后写成文章”。从《海市》这篇散文中,可以处处看到先生的匠心。
先说构思。这篇文章所要歌颂的本来是现实,然而,先生偏偏不从现实入手,而从虚无飘渺的海市写起,并且极力渲染铺陈,使读者的向往眷念之情尽集于此。然后,使读者兴致勃勃地随着先生的足迹,再登蓬莱阁。正当我们满心希望亲睹奇景的时候,文章陡然转折:时令不对,海市看不成了。怎么办?“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先生竟然带我们登船入海,寻访海市去了。这样几经曲折,越发增添了读者的兴致。接下去又把海岛风光描绘得那样引人入胜,然后,趁读者心醉神迷、流连往返之机,猝然插入一片高高低低的坟墓,由此引出宋学安一段又一段动人的故事:从过去到现在,有辛酸的眼泪,有沸腾的激情,有顽强的斗争,有胜利的喜悦。故事讲完了,先生这才出来,不慌不忙地点破谜底,文章随即戛然而止,真是格局别致,独出心裁,峰回路转,曲径通幽。然而全文不过五、六千字,确实很有点像小巧玲珑的苏州园林。
再说语言。先生的语言,凝练、生动而又朴素。文中,这些特点都体现得十分突出。如写海市,只“劈面立起”四个字,就写出了这种奇景来势的突兀;写故乡可亲,则是“那块滚烫烫的热土”,简直是一踏上就会从脚底板暖到心窝。又如写为先生驾船的那位舵手,只用了几句对话,两个表情(“瞟我一眼”,“稳稳重重一笑”),舵手稳重开朗的性情就跃然纸上。文中还有许多生动而贴切的比喻,状物写景,极为传神。如写海市,“黑苍苍的,像水墨画一样”;写渔民拉干贝,“渔船都扬起白帆,往来拉网,仿佛是成群结队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写花沟的桃花盛开,“就像那千万朵朝霞落到海岛上来”;写大对虾,“像一阵乌云似的涌到近海,密密层层”,如此等等。在文中,先生与宋学安的谈话占了相当长的篇幅,其中又主要是宋学安介绍情况,讲述故事,先生很少插话,几乎不加评论,只是用朴素的语言记下这些平凡而动人的故事,记下翻腾在这位渔民胸中的感情的波涛。由于先生运用语言的本领比较高明,往往是三言两语就描绘出一个感人的场面。试看宋学安从敌船上逃出,带着伤在大海里漂游半天之后遇救的那一段:
“……不知漂了多长时候,忽然间醒过来,一睁眼,发觉自己躺在一条大船上,眼前围着一群穿黄军装的人,还有机关枪。以为是又落到敌人网里了!问我话,只说是打鱼翻了船。船上给熬好米汤,一个兵扶着我的后脖颈子,亲自喂我米汤,我这才看清他戴的是八一帽徽,心里一阵酸,就像见到最亲最亲的父母,一时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这里没有一个浮华的词藻,没有一句虚夸的语言。但是,此情此景,不是足以触动读者心弦吗?这种运用语言的艺术,功力深厚,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