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与评】

 读过归有光悼念妻子的散文《项脊轩志》，又读《寒花葬志》，特感动。其美文之所以流传至今，我以为，是其构思精巧，短小精悍，却又深情之至，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和独特的魅力。

 一、婢女寒花的可爱

 这是一篇给婢女寒花写的葬志，在文章开头，直接点名了寒花的身份、死的日期，以及埋葬的地方。中间回忆了几件关于寒花的趣事，写得非常生动。文章百余字，却是短小精悍。

 “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归有光用极俭省的笔墨，刻画出寒花的模样：扎着两个小辫子，深绿色的长裙拖到地上，寒花的童稚可爱，跃然纸上。读到这句的时候，我脑海中已经有画面了。上次读到这么精炼、又有画面感的语言，还是读《聊斋志异》的时候，里面有《妖术》一文，开头便是，“于公者，少任侠，喜拳勇，力能持高壶作旋风舞。”是不是画面感十足？一个古代侠客的形象立刻浮现在眼前。

 文章后面截选了两个小事情，来表现寒花的可爱。有一天，外面天气寒冷，寒花在家里煮荸荠，煮熟了之后，把荸荠一个个削去皮，削好后装在小瓦盆里面，好不容易装满了，归有光从外面回来，看到削好的荸荠，伸手想拿来吃，结果，寒花赶紧把小瓦盆端起来，放到身后，不给归有光吃。这段描述非常传神，将寒花的娇憨表现得淋漓尽致。

 寒花年纪尚幼，个子小，妻子让她倚着矮桌子吃饭，她就吃，同时，两个眼珠子还慢慢转动，那个模样非常可爱，妻子又忍不住笑了，指着她让归有光看那可爱的模样。“目框冉冉动”这几个字真鲜活、传神，生动地刻画出寒花的神韵。归有光特别擅长用叠字，来表现事物的情态。

 在《项脊轩志》中，就有不少叠词。如“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刻画了庭院的寂静美好，“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描绘的庭院月夜的情景。“呱呱而泣”活画出婴儿哭泣的情状，而“亭亭如盖”则形象地勾勒出枇杷树繁盛的样子。

 在《先妣事略》中，归有光提到外祖父亲切温和，说他“与人姁姁说村中语”，“姁姁”二字甚是精妙，生动地刻画了外祖父和村中青年交流时，那种温和亲切的样子。母亲让婢女把烧过的炉火炭屑，团成团子，放在台阶下，是“累累暴阶下。 ”“累累”表明煤炭团子之多，而且摆放整齐有序。

 二、对妻子的依依深情

 古代婚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归有光的妻子是母亲在世时，给他订的亲。归有光和妻子魏孺人的感情真挚深厚。在《项脊轩志》中就可窥见一斑。里面描述妻子的段落说，“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这几句描绘了这样的情景：一对小夫妻在屋里面，妻子有时候会问丈夫旧时的事情，有时候伏在桌子旁学习写字，而丈夫在旁边指点。这场景让我不禁想到《甄嬛传》中的一个场景：

 时值隆冬，淳常在摘了红梅，高兴地闯到甄嬛住处。彼时，皇上和甄嬛正相对而坐，皇上在给甄嬛写字，甄嬛在给皇上磨墨，窗外大雪漫天，窗内红袖添香，多么温馨的场景。

 淳常在小孩子心性，看到这场景笑着说，在家里，她姐姐和姐夫也是这个样子，她母亲管这叫“闺房之乐”。甄嬛害羞，故意恼道，“淳儿净胡说”，而皇上则呵呵笑，说淳儿说得对，说他今天不是皇上，只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因为这样才能享受‘闺房之乐’。

 回到项脊轩这里来，归有光和妻子在屋内，妻子凭几学书，他在旁边指导，这也是闺房之乐。寥寥几个字，都可以想见两人依依的深情，以及小两口的浓情蜜意。

 从娘家回来后，妻子还会讲述娘家小妹的趣事，可见两人感情深厚。后来妻子死了，房子坏了也懒得修。为什么不修？这其中颇耐人寻味，但我们可以推测中，妻子死后，他心中悲恸难抑制，觉得日子了无生趣，所以房子坏就让它坏着吧。其中的哀恸，对妻子的深情，让人感动。最后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更是让人心酸，回想起过往，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

 在这篇《寒花葬志》中写在寒花死去后，距离妻子离开自己已经四年。整篇文章看似写婢女寒花，其实写的是妻子魏孺人。百余字的文章，提到“魏孺人”的地方就有四处。很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归有光是借婢女寒花写妻子。寒花是妻子的陪嫁丫鬟，对她越重视，就是对妻子越深情。

 写寒花的趣事，是为了引出魏孺人。寒花不给归有光吃荸荠，妻子在旁边笑。寒花倚着小桌子吃饭，眼睛慢慢转动，妻子也笑，并指给归有光看寒花那可爱的模样。结尾那句“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悲的不仅是寒花的离去，更是为和妻子度过的美好时光不能再来，而感到悲伤。

 三、精妙的写作手法

 这篇简短的文章，能够流传至今，在写作手法上也可圈可点，充分体现了归有光散文的写作特点。大致来说，有如下两点：

 1．善于刻画细节，来表达感情

 细节刻画不仅能描摹事物，还能表达感情。细节有多重要呢？讲个笑话，前段时间，李国庆和俞渝夫妇大战，被誉为现实版“致命女人”，大多数人偏向俞渝，以为她的爆料里面有大量细节。网友们调侃说，“不要跟自己的老婆吵架，因为你做了什么错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而她做的不好的事情，你大部分都不记得。”

 虽然是个段子，但从中我们可以窥见细节的重要性。归有光是捕捉细节的高手，他的叙事散文描述的是生活中常见的琐事，却有撼动人心的力量。他善于用极简单的文字，刻画极深的感情，非常有韵味，让人回味悠长。

 《项脊轩志》中，有一段描述特别打动我——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姐姐在奶妈怀里哭泣，妈妈扣着门问，“我的儿啊，你为什么哭啊？是冷吗？还是饿啦？”）

 这样的情景是不是很常见？读到这里，很多人大概都会想到自己的父母，普天之下的父母莫不如此，担心孩子吃不饱、穿不暖。归有光在写这段的时候，他的母亲已经去世，母亲的话语犹在耳畔，如今物是人非，心里怎能不难过？

 在本文中，寒花不给荸荠归有光吃，妻子笑话丈夫受到冷遇，看到寒花吃饭的时候，眼睛滴溜溜地转，模样娇憨可爱，妻子又拉住归有光，让他看寒花那可爱的模样。这都是极为平常的细节，然而，此情此景也只能成为追忆，让人不禁悲从中来。

 2．构思巧妙，用侧写法表达对妻子的思念

 中国是高语境文化的国家，讲究含蓄蕴藉，尤其在诗歌和写作上喜欢托物言志，借景抒情，用衬托，对比等写法，来抒发感情，言在意外，让人回味无穷。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是以乐景写哀情，“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是用动景来写静景，“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这是对写法，用小儿女不知道思念父亲，来表达诗人的思乡之情。

 这篇《寒花葬志》则采用了侧写法，来表达自己对妻子的悼念和深情。看似在写婢女寒花，其实在写妻子。爱屋及乌，因为爱妻子，所以也会顺带关照她的婢女。寒花是自己和妻子的连接，看到她，自己关于妻子的那些记忆就如在眼前。

 《奇葩说》有一期的辩论是：爱人离世,我要不要把TA的记忆交给AI？正方辩手席瑞讲了个故事，他有个叔叔，妻子去世后留下了一只鹦鹉，这只鹦鹉会学那位阿姨说话，后来，那只鹦鹉也死掉了，叔叔哭得悲痛欲绝，比妻子死时哭得更甚。因为鹦鹉是妻子留下来的，鹦鹉在时，他和妻子尚有一缕联系，鹦鹉死后，他跟妻子的连接就彻底断了。

 同样的道理，婢女寒花是妻子的陪嫁丫鬟，她也是自己和妻子的唯一连接。妻子死去，尚有寒花可以慰藉自己。现在寒花也死去了，自己和妻子唯一的连接也被斩断，心中自然更加悲恸。

 归有光是明朝的散文大家，他的人生经历并不平顺。八岁的时候，母亲去世，父亲只是普通的读书人，家境困难。他虽然满腹才华，但是仕途却颇为坎坷，乡试屡屡不中，蹉跎了十五年光阴，直到三十五岁才中举，遗憾的是没能成为进士。好在他越挫越勇，直到晚年才入仕途，青中年时期，日子过得比较艰辛，幸亏几任妻子都比较贤惠，帮他料理家里，让他专心读书。

 读他的叙事散文，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郁郁不得志。在那些落魄潦倒的日子里面，是家人在背后默默地支持他，给予他爱和滋养，所以，这大概也是他的散文如此深情、打动人心的原因吧。从中我们似乎可以得到某种启示：在为工作和事业奔波劳碌的时候，不妨花点时间和家人相处，珍惜和他们相处的时光。因为家不仅是你停靠的港湾，也是你的充电站，能给予你满满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