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拥有大海般胸怀的人——读丁宁散文《幽燕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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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哟,你是最美的诗。
你广阔的胸怀,深深藏着一个纯洁的诗魂。
诗魂啊,你回来吧!
十多年前,渤海之滨,秀丽的北戴河,有个小小的文学界的疗养所,每年一进暑期,便活跃起来。作家、文学工作者,还有艺术家,三三两两,陆陆续续,汇集到那里,让碧波洗涤身上的风尘,让清风拂去额上的汗渍。良辰美景,岂肯辜负,勤奋的作家,铺开新的稿纸,继续埋头写作。
一九六一年七月初,我第一次来到避暑胜地。当日,便去观赏大海。那大海,浩浩渺渺,无边无际,只觉得它太深奥莫测了。归来,疗养所的餐厅,响彻着热烈的争辩,原来,几位同志正在探讨大海的秘密。大海,有时和悦,有时狂暴,是善良还是凶恶?对它的性格究竟怎样理解?
“只要肯去理解。它包涵着人民的肝胆和智慧。”
这个具有独到见解的人是谁?原来他就是杨朔同志。他一向恬静优雅,不善于与人争辩,但他生长在大海之滨,热爱大海,也理解大海,所以他的论点具有权威。
杨朔是个被人尊敬的同志。他衣着整洁,文质彬彬,但给人的感觉,似乎形单影孤,内心深处,好像埋藏着神秘的东西。我和他同在一个单位工作,但却并不了解他。
......
第二天一早,饭厅又是谈笑风生。杨朔用诗的语言在描述他夜卧小楼最初一宵的感受:大海的狂涛,有如千军万马,他仿佛又回到炮火连天的战场,陶醉在杀敌的激情之中;夜阑人静,风声、涛声,组成雄壮的交响乐,那是真正悦耳的催眠曲,一直把他送到奇妙的仙境……他的结论:大海是最美的诗。
当晚,正值明月之夜,同志们三五成群,在海滩上踏着月光欣赏海的夜景。只见水天茫茫,银波闪闪,轻轻拂岸的浪花,一卷卷,一丛丛,如歌如诉;大海更宁静,更神秘,同志们不约而同地背诵:“……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有个人向一位画家提出,请他画一幅大海夜景,那画家未及回答,杨朔便说:“大海的夜景并不难画,难的是如何画出大海深邃的心胸。”又有一个同志提议,每人背诵一首诗,不论旧体或新诗,都必须带一个“月”字。轮到杨朔,他以优美的姿态,清亮的口齿,吟咏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当吟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时,他的声音,突然喑哑,神情迷离。我不禁猜想,他在怀念战友或亲人,也许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心上的人?
接着,作家们论起诗来,都认为苏轼这首词,意境很深,艺术高超;天上、地下、幻想、现实,都融为一体。在古人的诗词中,可算得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结合的典范。
杨朔对苏东坡的诗,有独特的喜爱。有一次,他出游归来,兴致很好,疾笔录下苏轼另一首词。那词的下阕是:“难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他赞美东坡居士在这首词中,表现了积极乐观的思想。他说:“古人尚且如此,我们共产党人又怎能不是革命的乐观主义者呢!”
他不仅喜欢诗,而且有自己的见解。他在一篇文章中说,他写小说和散文,也常常寻求诗的意境,他说:“我向来爱好诗,特别是那些久经岁月磨炼的古典诗章。这些诗差不多每篇都有自己新鲜的意境、思想、感情,耐人寻味。”至于什么是诗意,他认为:“杏花春雨,固然有诗,铁马金戈的英雄气概,更富有鼓舞人心的诗力。你在斗争中,劳动中,生活中,时常会有些东西触动你的心,使你激昂,使你快乐,使你忧愁,使你沉思,这不是诗又是什么?”
杨朔的确每时每刻都在寻找诗,每时每刻都生活在诗的意境之中。他自有个人的生活情趣,他喜欢沉思,也乐于和同志们聊天,在交谈时,爱寻求话题的意义和其中的哲理。他的房间,总是静悄悄,偶尔,微风传出轻轻的朗读声,那是他在读外文,在吟咏诗词。
清晨,他独自出去,海滩上留下一串串的足迹,山林之间,也传送着他徘徊的脚步之声。出游归来,薄薄的衣衫,沾着露水侵袭的痕迹,斑斑点点。
有时,我问他:“你独自散步,不觉寂寞?”
他说:“不,我和大海说话。”
“那林深之处,可有乐趣?”
“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他读着欧阳修“醉翁”的佳句,乐在其中。
夜来风雨,休养所的果园中,低矮的苹果树,瘦弱的碧桃,东倒西歪,有的匍匐在地,像受了欺凌的孩子,杨朔一大早起来,怀着怜悯之情,拿起铁铲,用心地把它们一棵一棵地扶起来,给它们培上新鲜泥土。休养所的管理员老赵,是个纯朴勤劳的“园艺家”,杨朔很佩服他。老赵把一大片果园修梳得很出色,鸭梨、蜜桃压弯了枝头,各种品种的苹果,香飘十里。杨朔常常赞叹说:“老赵干起活来不仅灵巧,而且优美,既有节奏感,又富于音乐性,劳动确实创造了艺术,老赵是真正的艺术家啊!”
老赵从桃树的折枝上,摘下一个大桃,亲热地送给杨朔,那桃红扑扑,水灵灵,杨朔把它当作爱物装在一只盘子里,幽默地问老赵:“是不是从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上偷来的?”老赵憨直地分辩:“哪能是偷的?那是咱自己树上长的,一点不假。”老赵告诫杨朔,那桃是个“吃物”,不是个“玩物”,得赶快吃掉。杨朔不以为然,说:“这是你创造出来的艺术品,怎能忍心毁掉!”
老赵迷惘不解,憨厚地摇着头。
......
美好的时光,飞快地流逝。......
七八年过去了。谁能想到在一九六八年,这个有才华的同志被林彪、“四人帮”所迫害,一颗火热的诗心,竟停止了跳动!正如他的一首诗所表明的:
自有诗心如火烈,
献身不惜作尘泥。
又是十年过去了。但我相信,他那纯洁的诗魂,仍然活跃在深深的大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