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老之将至/罗素

虽然是这样一个题目，但我写下这篇文章的真正用意却是要谈怎样才能永葆青春。这一点对于我这个年纪的人而言实在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的第一个建议就是，要仔细考虑一下你的祖先。虽说我的双亲都早早故去．但我所考虑的是其他祖先。而且考虑得还很周全。事实上，我的外祖父六十七岁时去世，正值盛年，不过，我另外三位祖父辈的亲人都活到了八十岁以上。至于稍远些的亲戚，也只有一位寿命不长的，他死于一种非常罕见的“病症”：杀头。我有一位曾祖母是吉本的朋友，她活到了九十二岁高龄，而且，直到辞世，她始终都是子孙们深为敬畏的人。我的外祖母，一辈子生养了十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夭折了，除此之外，她还经历了多次流产。可在她丈夫辞世后，她立即投身于妇女高等教育事业。她是格顿学院的创办人之一，立志使妇女进入医疗行业。她时常提起曾在意大利偶遇的一位神情忧郁的老绅士，当她询问他忧伤的缘由时，他说他刚刚失去了两个孙子。“天啊，”她大叫道。“我有七十二个孙子孙女，如果我每失去一个都如您一样痛不欲生．恐怕我根本活不下去了!”“占怪的母亲。”他回答说。可是，坦白说，虽身为她七十二个孙儿孙女中的一员，但我更喜欢她这种思想。八十岁以后．她开始难以入睡。于是，她便常常在午夜至凌晨三点这段时间里阅读一些有关科普方面的书籍。我想她根本没有时间留意自己正在衰老的事实。在我看来，这就是保持青春的最好方法。你的兴趣和活动越广泛，对它们的感情越强烈，而且你还能够从中感到自己仍然精力旺盛，那么你根本无暇考虑自己活了多少年这种统计学才应该研究的问题，更不必考虑你时目无多的现实。

谈到健康，因为我此生几乎从未患过什么疾病，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建议了。在吃喝方面，我一向随心所欲，睡意正浓时，我从不强迫自己醒来，只管睡好了。我做事也从不以有益健康为依据，不过多数时候我喜欢做的事情往往是有益健康的。

从心理方面来讲，老年人应该预防两种危险：第一是过于沉湎于往事。人不可以活在过去。不能沉浸在对往日美好生活的怀念，或对故友去世的悲痛之中。而是应该把思想集中在未来，要用在考虑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事情上。可是，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往事每天都在增加，它对人的影响也从未停止过。人们总认为自己过去的情感要比现在强烈得多，头脑也比现在机敏得多。如果真如我所说的这样，就应该试着去忘记它；只有做到这一点，你才能真正清楚你意识中的情形未必是真实的。

第二是避免依恋年轻人，期望从他们的青春活力中汲取些力量。事实上，子女长大后，往往希望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如果你一如往昔的像对待年幼的孩子那样去关心他们，反而会成为他们心灵上的包袱，除非他们是精神愚笨之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完全不去关心子女，而是说，这种关心应该稍含蓄些，而且，如果可能的话，还应该多些宽容，而不应该过分感情用事。许多野生动物的幼子一旦能够自立，它们的父母便不再呵护它们了。可是。人类的幼年时期较长，于是这一点很难做得到。

在我看来，对于那些有着广泛的爱好、适宜的活动，且不受情感因素困扰的人们，想成功度过老年绝非难事。而且，也只有生活在这种氛围里，长寿才真正有意义，源于经验的智慧才能挥洒自如。告诫已经成人的子女不要犯错是毫无意义的，因为，首先他不会相信你的话；其次，错误原本就是教育不可缺少的要素之一。但是，如果你是那种无法摆脱情感支配的人，那么你就会发现。将思想的重心从子女和孙辈身上移开，生活就会变得异常空虚。如果事实如此。那么你还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些物质上的帮助，比如支援他们一笔钱，或为他们织件毛衣，当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千万别期望着他们会因为有你的陪伴而感到快活。

有些老年人因惧怕死亡而承受着痛苦的煎熬。我想。年轻人害怕死亡还是情有可原。一些年轻人害怕自己会在战争中不幸丧生。一想到也许会失去生活原本可以赐予他们的种种美好事物，他们就会感到无比痛苦。这种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可是，对于一个经历了世事的悲欢离合、履行了一个应尽职责的老人，害怕死亡就略显可耻了。依我之见，克服这种恐惧的最好办法是：逐渐扩大你的兴趣范围。并使其与自己的情感世界相脱离，直至困住自己的围墙一点点瓦解，而你的生活也渐渐与大家的生活相融合。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应该像河水一样——最初只是涓涓细流，为狭窄的两崖所限制，然后满怀激情地冲过巨石，滚下瀑布。渐渐地，河道变宽了，河岸也得以扩展，水流变得越来越趋于均衡了。最终，河流汇入了海洋，从此再难见到明显的间隔或停顿，随即便得以超脱，完全摆脱自我的存在。能够看清这一点的老人，绝不会在面对死亡时感到痛苦，因为他所珍爱的一切仍将会继续下去。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加，精力会逐渐衰退，疲惫之感也与日俱增，脱离尘世并非是个不受欢迎的想法。我渴望死于尚能劳作之时，并感知他人将继续完成我未竟的事业，这样。我会因自己已倾尽所能而备感欣慰。

 【读与评】

 看着镜子里衰老的容颜，怀揣对远行儿女的思念，想到身体器官衰老后病痛的折磨，和失去亲人的孤单寂寞，很多人会感到害怕，害怕“老”，老了害怕死。可是，老是自然规律啊，谁也无法抗拒，能抗拒的只能是自己的心理。

 第一次读罗素的散文《论老之将至》，没想到自己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共鸣，不能不写下几句以提醒自己，以令深思。

 一、怎样才能不老

 有的家庭有长寿的遗传因子，那将是那种家庭每个子孙的福气。罗素家族是，我的家族也是。我的奶奶活到了96岁才去世。我外婆活到103岁才去世的。我母亲83岁，我父亲88岁。按罗素的话说，考虑到祖先，我的选择还是很不错的。

 但是，祖先的选择是由不得自己的，那是人类自然延续的结果。我们能让自己不老的最好办法是不要留功夫去留意自己的衰老。罗素说这是保持年轻的最佳方法。广泛而浓烈的兴趣能让你感到自己精力旺盛，那么就不用去考虑“你已经活了多少年”和“我还能活多少年”这种纯粹统计学情况。确实是这样：我的外婆在“年轻的时候”身体不是太好，近七十岁的时候，生了一场病，于是便按家乡习俗为自己做了死亡的准备……做寿衣；十多年过去，外婆的身体还不错，就想到最多也就活到九十岁罢了（那已经是高寿了），于是又再次为自己做了死亡的另一个准备……寿衣旧了，重新做了一套。又一个十年过去，外婆就这么坦然的活到了103岁。

 随心所欲，率性而为，想吃就吃，醒不来就睡觉。放松身心的生活是非常有益于老年人健康的。

 二、防止两种危险

 这两种危险是过分沉湎于往事。二是依恋年轻人，期望从他们身上获取力量。要做到这两点确实非轻而易举：老年人曾经所经历的美好时光以及许多切肤之痛很难让人忘记；与幼小的子女与母亲的断乳相比，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断乳”要痛苦得多。子女断乳意味着成长，而父母“断乳”意味着衰老。

 在读罗素的文章以前，我是有些这方面的认识，但没有这么深刻的理解。其实不光是老人，年轻人也一样。人为什么忧郁？为什么觉得不幸福？多半都是沉湎于过去的痛苦，生活在曾经美好的回忆中；还有就是对别人的期望值高，说的不好听就是希望别人按自己的想法做事。

 “人不能总是生活在回忆里。应当把心思放在未来，放到需要自己去做点什么的事情上。”“对子女的关心应该是含蓄而宽厚的，而不应该过分感情用事。”“错误原本是教育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

 遵守自然法则，人生自要轻松很多。

 三、不因害怕死亡而苦恼

 记得我在以前结合毕淑敏的哲理散文写过一篇日志，谈面对死亡的思想。看来这些哲学家们、散文家们对于生死的看法也是如此的相同。我也是很赞成的。人终将一死。尽管死的时间和方式不一样。罗素说得很有道理：年轻人怕死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们还没有享受完整世界的美好生活，还没体验到生活给予他们足够的苦痛。（虽然当有些人自以为这个世界只有痛苦，没有美好的时候，他们虽然害怕死亡，但也要选择无可奈何地离开这个世界。）老年人不一样，经历了人世悲欢，履行了个人职责，还有什么可后悔和留恋的呢？最关键的是在活着的时候，要坦然、自然！

 我最欣赏罗素打的这个比方：每一个人的生活应该像河水一样……开始时细小的，被限制在狭窄的两岸之间，然后热烈地冲过巨石、滑向瀑布。渐渐地，河道宽了，河岸扩展了，河水流得更平稳了。最后，河水流入了海洋，不再有明显的尖端和停顿，而后便毫无痛苦地摆脱了自身的存在。

 像罗素这样来理解自己的一生，将永远不会感到害怕。

 “老”，在一般人眼中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它是一个人行将退出人生舞台的标志，是生命行将消失前的最后一程，所以凡夫俗子们对“老”总是持一种悲观的态度。而思想家罗素在本文中对“老之将至”的思考，却是温和而平静的，特别是文章最后一段关于死亡的阐述，堪称达到了“悟”境。虽然衰老离我们还远，但相信本文对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有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