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豆/孙犁

北方农村，中产以下人家，多以高粱秸秆，编为篱笆，围护宅院。篱笆下则种扁豆，到秋季开花结豆，罩在篱笆顶上，别有一番风情。

扁豆分白紫两种，花色亦然，相间种植，花分两色，豆各有形，引来蜂蝶，飞鸣其间，又添景色不少。

白扁豆细而长，紫扁豆宽而厚，收获者以后者为多。

我自幼喜食扁豆，或炒或煎。煎时先把扁豆蒸一下，裹上面粉，谓之扁豆鱼。

吃饭是一种习性，年幼时好吃什么，到老年还是好吃什么。现在农贸市场，也有扁豆上市。

每逢吃扁豆，我就给家人讲下面一个故事：

1939年秋季，我在阜平县打游击住在神仙山顶上。这座山很高很陡，全是黑色岩石，几乎没有人行路，只有牧羊人能上去。

山顶的背面，却有一户人家。他家依山而盖成，门前有一小片土地，种了烟草和扁豆。

他种的扁豆，长得肥大出奇，我过去没有见过，后来也没能见过。

扁豆耐寒，越冷越长得多。扁豆有一种膻味，用羊油炒，加红辣椒，最是好吃。我在他家吃到的，正是这样做的扁豆。

他的家，其实就是他一个人。他已经四十开外，还是独身。身材高大，皮肤的颜色，和他身边的岩石一般无二。

他也是一个游击队员。

每天天晚，我从山下归来，就坐在他的已经烧热的小炕上，吃他做的玉米面饼子和炒扁豆。

灶上还烤好了一片绿色烟叶，他在手心里揉碎了，我们俩吸烟闲话，听着外面呼啸的山风。      （1992年8月13日清晨）

芸斋曰：此时同志，利害相关，生死与共，不同过去，不计将来，可谓一心一德矣。甚至不同乡里，不记姓名，可谓相见以诚矣。而自始至终，能相信不疑，白发之时，能记忆不忘，又可谓真交矣。后之所谓同志，多有相违者矣。

同日又记

 【读与评】 

 读孙犁先生的散文《扁豆》，我想，也许再也没有比这更洁净的文字了。不蔓不枝，不渲不染，那么平实自然，却经得住长久地咀嚼与回味。就像所写的这粒扁豆，看起来平常，吃起来满口溢香。

 文字的简约带来语言表达上的洁净之美。“扁豆分白紫两种，花色亦然，相间种植，花分两色，豆各有形，引来蜂蝶，飞鸣其间，又添景色不少。”你在《扁豆》中找不到那种带着长长的修饰语，一口气读不到底的欧化句式，有的只是清清落落、文气蕴藉的中国风格的短小句式。这些简洁短小的句子，读起来又有一种错落有致的韵律感，带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愉悦。于是，我体悟，《扁豆》虽然写的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人间吃物，文字却可以是一派超凡脱俗的典雅韵致。

 《扁豆》的情感表达方式是克制的，这种情感经过了时间的过滤与沉淀，经过了回忆的提纯之后，才进入先生的表达，带给人的同样是一种平和洁净之美。在《扁豆》中没有任何一处直白的抒情句子，没有华美词藻的堆砌，没有句式上的感叹，没有语气上的强化，也没有技巧上的陪衬、烘托和渲染，一直在平实地述说。先生选取一些一般人不会关注却蕴含着独特生命力量的琐碎细节，浸了羊油的红辣椒，岩石一样的肤色，裹了面粉的扁豆鱼，散发出那么丰富的光彩，一如这粒扁豆本身。

 事实上，这种情感表达看起来克制，但并非将感情完全禁锢。就像文中所说，“吸烟闲话”的我们，却听着“外面呼啸的山风”，当我们在行云流水般的字里行间体味着克制带来的平和安静的时候，同时也听得到那股汹涌的情感的风正咚咚地敲打着我们的心壁。

 这种洁净之美更在于文中传达的感情本身的洁净。无论是篱笆上的风情，花分白紫、蜂蝶飞鸣的生动景色，还是幼时对扁豆鱼的馋食或到老未变的习性，这一切几乎全出自本能的生活意趣，里面没有任何是非念和功利心，这些毫无杂质的情感带给人的是种童心未染的洁净。而对于与那位游击队员的感情，正像先生所说的：“不问过去，不计将来，可谓一心一德矣。而自始至终，能相信不疑，白发之时，能记忆不忘，又可谓真交矣。”这样洁净的感情世间能有多少，又有几人能幸运地真正体验过？对于今天的我们，也许拥有的只是向往。

 其实，一切来源于一颗洁净的心灵。无论是简约的文字，克制的表达，还是那些洁净的情感，都出自一颗洁净的心灵。也许我们每个人最初都有一颗洁净的心，然而当生命在时空变迁世事沧桑中逐渐成长时，心灵也在同时遭受着磨损和侵蚀，更多的人渐渐失去了洁净的体验和感受的能力，生命与生活也随之失去了洁净的可能。而有的人却在历经磨难之后仍能捧出那颗虽然斑驳却依旧透明的心，就像巴金，就像孙犁，就像冰心。他们的经历和思想或许并不相同，然而他们的生命却同样散发着一股洁净的力量，洁净的美丽。

 我想我再也不会忘记这个场景：“灶上还烤好了一片绿色烟叶，他在手心里揉碎了，我们俩吸烟闲话，听着外面呼啸的山风。”我相信，我在拥有了这个场景的同时也拥有了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