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年一叹(节选 2)/余秋雨
明天先从香港飞希腊。这是考察的第一个重点,将会停留较长时间,然后越过地中海去埃及。从埃及开始,整个旅程将在吉普车上完成。
大致路线是:沿尼罗河南下到卢克索,再穿过阿拉伯沙漠北上到苏伊士运河,过河后进人西奈沙淇。到了西奈沙漠的尽头,就要叩击疑云重重的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大门了,如能叩开,则要仔细考察,尤其是对耶路撒冷,然后,沿约旦河到戈兰高地,进约旦,稍作休整,以后便进人举世注目的危险地区。
想进伊拉克很难,到现在还没有获得批准,但一定要闯进去,因为那里有完全无法省略的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和巴比伦。如能成行,那就得寸进尺,穿越两伊战争的战壕去伊朗,伊朗的重要性在于它集中体现了伊斯兰文明的严格形态,更在于还埋藏着湮灭已久的波斯文明。如果“走通两伊”之梦能圆,接下来就必须面对至今还在进行着激烈核竞赛的巴基斯坦和印度了,这绕不开,因为在古代,异域文明对中国影响最大的是印度河——恒河文明。考察印度结束后,应该进人尼泊尔,那还有不少佛教文化的重要遗留。
从尼泊尔往北,在喜马拉雅山脚下,开始国内旅程。如果这样一个计划能够一步步实现,那么,我们的车轮将要滚过整整10个国家的腹地。据目前了解的情况,除开头的希腊外,其他9个国家都存在着相当严重的行路安全间题。大量的地段不在政府的有效控制之内,宗教极端主义分子、反政府武装、贩毒集团和多种土匪比比皆是。我们无法避开这些地段,因为它们如此辽阔地横亘在必经之路上,而一切恐怖力量又都不会放过必经之路。只有坐飞机或火车才会躲过这些危险,但这违背了我们这次文化考察的主旨。飞机、火车大多停靠在现代都市,现代都市是现代文明的交点,却未必是古代文明的穴位。占代文明的经络已被掩埋,与现代的交通线路很难重叠。
我们既然选择了这样一个考察目标,那么也就是选择了荒凉,只能竭尽全力把难于通达的地域一一走通。早年在故乡山番里游玩,常常看着那些荒坟发怔,尤其是那些占地很宽、气势宏伟的荒坟,居然也蔓草覆盖,路断石坍,不能不猜想墓主的家族承传已经中断。我们这次是去寻找几宗更大的荒坟,同样,也会以通达的险夷来判断它们与后代的关系,以及后代的兴衰。
由此看来,通达方式本身,也是我们的考察内容,因此岂能害怕艰险。
那么,为什么偏偏要选在世纪之交去寻访这一系列人类文明故地呢?
这次世纪之交也是千年之交。在即将跨越这道千年山梁时,不能不回头看看以前的那几道千年山梁。这一看不要紧,发现满世界的热闹其实都发生在脚底下最近的山谷里,美国、澳大利亚这些特别年轻的地方姑且不论,即使是铜锈斑驳的欧洲,一个个国家数过去,绝大多数话题也只在千年之内。因此,眺望第一道千年山梁已是人迹寥落,更不待选第二、第三道了。
当年我们的祖先身边应该有一些陌路人吧,他们都到哪里去了?他们的脚印消失在何处?他们的身影飘逝于何时?也许,他们还有行李寄放在哪个山洞里?
这就必须去远山,地理的远山和时间的远山。
这个考察计划不是我想出来的,真正的实施者是香港风凰卫星电视台,他们把这个计划称之为“千禧之旅”,
我是他们特邀的嘉宾。一个月前,一九九九年夕明二十八日,我在中央电视台为国际大专辩论赛的总决赛作点评,被到处都在找我的风凰卫视发现了下落,台长王纪言先生从机场直接来到我下榻的宾馆,三言两语把这次考察计划讲得清清楚楚。我开始有点犹豫,因为匆忙间无法推掉四个月的工作,但最后还是点头了。于是先回上海安排好我指导的博士研究生的课程,然后立即飞到美国旧金山,硅谷地区有不少华人工程师读我的书,多次邀请去谈谈中华文化的世纪命运,我原先答应的时间与这次旅行重叠了,只能提前。
至于凤凰卫视为什么选择我,尽管他们说了很多让我汗颜的理由,但最让我高兴的理由是这一条:他们经过多年观察,信任我在面对危难时的身心承受能力。

【读与评】
余秋雨先生用独属于旅途中的的质朴文风,传递给我们多少对古迹的赞赏。他们一行踏过了慵懒的希腊,被“封存”的埃及,年老的以色列、巴勒斯坦,难忘的约旦,悲怆的伊拉克,独特的伊朗,无奈的巴基斯坦,忧心忡忡的印度,最终来到了万仞银亮的尼泊尔——神圣的喜马拉雅脚下,整理一路的感受。这漫长的一程只是说起来轻松,但若没有像先生一样的胆识和气魄,谁也不可能走完这危机四伏又苦中带甜的寻访之路,在文明长河中聆听世界历史的声音。
《千年一叹》所有的写作都要在旅途中完成,所以写作环境便充满了不确定性。想想,先生完成《千年一叹》不仅是充满艰难的,而且更是伟大的。先生通过《千年一叹》为世人展示了那些泯灭的并且曾经极度辉煌的古代文化,篡权、人性的贪婪或者是天灾,使它们险些付之一炬,而全世界唯有先生不畏艰难去追寻这些历史文化的源头,使我不禁心生敬仰。
读先生的《千年一叹》,我随他一起“地贴地”地穿越了伊朗、巴基斯坦、阿富汗边境——这些目前世界上仍然极度危险的地段,我看到了先生遇到了数不尽的危急情况,更欣慰地看到有无数的艰难险阻都一一被他和他的团队化险为夷。我明白了先生这一次危险之行的目的便是去探访那些正濒临泯灭的、曾兴盛一时的古老文化,从辉煌的希腊“轴心时代”到”趾高气扬”的“童话王国”巴比伦,最后到万仞银亮的喜马拉雅结束旅途。一路走来,我不但欣赏了无数辉煌雄伟的古代遗址,更为那极度现代化的古威尼斯小岛所叹服,而且也不会忘记那“让我流泪不止的所在”——犹太儿童纪念馆,还有那曽威震上海滩的杜月笙的女婿“隐居”约旦开的中华餐厅。这一路走来的收获太多太多。
人类创造了无数文明,而又毁灭了多少?直到今天,中东地区仍硝烟弥漫。自视伟大的人类啊,一边呼吁保护文明遗址,一边却用战争和一张张无情的收买、扩建合同毁灭它。表面上的文明实质不堪一击,“文明高度发达”却遭世人唾弃。千年走一回,却有阵阵叹息传来。轻轻的,缓缓的,从那遥远的爱琴海面传来,从法老的金字塔中传来,从那两河流域茂密的芦苇丛中传来,也从那恒河畔边传来。是谁?是谁的悲叹?哲人,法老,佛祖?亦或是他们的民族与灵魂?当辉煌已成了寂寞,当神庙已经破残,当人们已经开始了遗忘,那阵阵叹息也只成了无奈。我在心里默叹,世纪轮回,无数沧桑巨变之后,我们美丽祖国又会以怎样的面貌存在于世人面前。
是啊,历史已经成了历史,它以文字,画卷的样子悄然流逝,已经过去了,而且永不回头。但是,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文化,自己的历程。如果没有了历史,我们就像是哑巴,无从诉说;如果没有了历史,我们就像是一阵风,没有始没有末,没有了目的没有了方向。历史是家,是广阔天地里的一座朴素坚硬的石头房。没有修饰,没有点缀,是我们远航时挂念的故都,是流浪天涯浪子的根。
先生沙沙的笔端告诉我们:历史与山河同在,千年不倒,每每想起,总会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沧桑感。多少个王朝,多少个轮回,反反复复,滚滚而来。面对历史的潮流,令我们许多人一时间竟手足无措。先生说过,中华民族不是劣等民族。是的,我们在前进中,或许应该重新反省一下作为大民族应有的态度。不是自傲,不是谦卑。而是不卑不亢的保有我们的文明,深思慎取他人的文明。
文明已经衰落了,历史也开始褪色,轻声一叹,人类又投身于新的历史。我们在总结,在回忆,在悲祭我们的祖先。随后毅然走上脚下的路,顺着他们的脚印一步步走下去。也许,泱泱中华从今再无一人敢像先生一样有如此毅力与气魄走完这危机四伏的一程,在布满杀机的路程中仍能坦然面对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威胁,这种坦荡与豁达无人能匹敌,令世人所叹服,也许,这便是先生与他造访古代文化的共同特征吧——皆是稀世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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