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爱心从人类自身扩展到了自然万物——读苇岸散文《大地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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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事情(节选)/苇岸
在它们身上,我看到了某种大于生命的东西。
我观察过蚂蚁营巢的三种方式。小型蚁筑巢,将湿润的土粒吐在巢口,垒成酒盅状、灶台状、坟冢状、城堡状或松疏的蜂房状,高耸在地面;中型蚁的巢口,土粒散得均匀美观,围成喇叭口或泉心的形状,仿佛大地开放的一只黑色花朵;大型蚁筑巢像北方人的举止,随便、粗略、不拘细节,它们将颗粒远远地衔到什么地方,任意一丢,就像大步奔走撒种的农夫。
下雪时,我总想到夏天,因成熟而褪色的榆英被风从树梢吹散。雪纷纷扬扬,给人间带来某种和谐感,这和谐感正来自于纷纭之中。雪也许是更大的一棵树上的果实,被一场世界之外的大风刮落。它们漂泊到大地各处,它们携带的纯洁,不久繁衍成春天动人的花朵。
世界上的事物在速度上,衰落胜于崛起。
我看到一具熊蜂的尸体,它是自然死亡,还是因疾病或敌害而死,不得而知。它偃卧在那里,翅零乱地散开,肢蜷曲在一起。它的尸身僵硬,很轻,最小的风能将它推动。我见过胡蜂巢、土蜂巢、蜜蜂巢和别的蜂巢,但从没有见过熊蜂巢。熊蜂是穴居者,它们将巢筑在房屋的立柱、檩条、横梁、椽子或枯死的树干上。熊蜂从不集群活动,它们个个都是英雄,单枪匹马到处闯荡。熊蜂是昆虫世界当然的王,它们身着的黑黄斑纹,是在地上最怵目的图案,高贵而恐怖。老人们告诉过孩子,它们能蜇死牛马。
麻雀在地面的时间比在树上的时间多。它们只是在吃足食物后,才飞到树上。它们将短硬的喙像北方农妇在缸沿砺刀那样,在枝上反复擦拭。麻雀蹲在枝上啼鸣,如孩子骑在父亲的肩上高声喊叫,这声音蕴含着依赖、信任、幸福和安全感。麻雀在树上就和孩子们在地上一样,它们的蹦跳就是孩子们的奔跑。树木伸展的愿望,是给鸟儿送来一个个广场。穿越田野的时候,我看到一只鹞子。它静静地盘旋,长久浮在空中。它好像看到了什么,径直俯冲下来,但还未触及地面又迅疾飞起。我想像它看到一只野兔,因人类的扩张在平原上已近绝迹的野兔,梭罗在《瓦尔登湖》中预言过的野兔:“要是没有兔子和鹧鸪,一个田野还成什么田野呢?它们是最简单的土生土长的动物,与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质,和树叶、土地是最亲密的联盟。看到兔子和鹧鸪跑掉的时候,你不觉得它们是禽兽,它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仿佛飒飒的树叶一样。不管发生怎样的革命,兔子和鹧鸪一定可以永存,像土生土长的人一样。不能维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贫瘠无比的。”
看到一只在田野上空徒劳盘旋的鹞子,我想起田野的往昔的繁荣。
黎明,我常常被麻雀的叫声惊醒。日子久了,我发现它们总在日出前20分钟开始啼叫。冬天日出较晚,它们叫得也晚;夏天日出早,它们叫得也早。麻雀在日出前和日出后的叫声不同,日出前它们发出“鸟、鸟、鸟”的声音,日出后便改成“喳、喳、喳”的声音。我不知它们的叫法和太阳有什么关系。
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麦田整整齐齐摆在辽阔大地上,仿佛一块块耀眼的黄金。麦田是五月最宝贵的财富,大地蓄积的精华。风吹麦田,麦田摇荡,麦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庄。到了六月,农民抢在雷雨之前,把麦田搬走。
在我窗外阳台的横栏上,落了两只麻雀。那里是一个阳光的海湾,温暖、平静、安全。这是两只老雀,世界知道它们为它哺育了多少雏鸟。两只麻雀蹲在辉煌的阳光里,一副丰衣足食的样子。它们眯着眼睛,脑袋转来转去,毫无顾忌。它们时而啼叫几声,声音朴实而亲切。它们的体态肥硕,羽毛蓬松,头缩进厚厚的脖颈里,就像冬天穿着羊皮袄的马车夫。
下过雪许多天了,地表的阴面还残留着积雪。大地斑斑点点,仿佛一头在牧场垂首吃草的花斑母牛。积雪收缩,并非因为气温升高了,而是大地的体温在吸收它们。
我时常忆起一个情景,它发生在午后时分。如大兵压境,滚滚而来的黑云,很快占据了整面天空。随后,闪电迸绽,雷霆轰鸣,豆大的雨砸在地上,烟雾四起。骤雨是一个丧失理性的对人间复仇的巨人。在这万物偃息的时刻,我看到一只衔虫的麻雀从远处飞回,雷雨没能拦住它,它的儿女在雨幕后面的屋檐下。在它从空中降落飞进檐间的一瞬,它的姿势和蜂鸟在花丛前一样美丽。
五月,在尚未插秧的稻田里,闪动着许多小鸟。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神态机灵,体型比麻雀娇小。它们走动的样子,非常庄重。麻雀行走用双足蹦跳,它们行走像公鸡那样迈步。它们飞得很低,从不落到树上。它们是田野的精灵。它们停在田里,如果不走动,便认不出它们。
秋收后,田野如新婚的房间,被农民拾掇得干干净净。一切要发生的,一切已经到来的,它都将容纳。在人类的身旁,落叶悲壮地诀别它们的母亲。树木养育了它们,为了大地上呈现的勇士形象。
在冬天空旷的原野上,我听到过啄木鸟敲击树干的声音。它的速度很快、仿佛弓的颤响,我无法数清它的频率。冬天鸟少,鸟的叫声也被藏起。听到这声音,我感到很幸福。我忽然觉得,这声音不是来自啄木鸟,也不是来自光秃的树木,它来自一种尚未命名的鸟,这只鸟,是这声音创造的。
……
捕鸟人天不亮就动身,鸟群天亮开始飞翔。捕鸟人来到一片果园,他支起三张大网,呈三角状。一棵果树被围在里面。捕鸟人将带来的鸟笼,挂在这棵树上,然后隐在一旁。捕鸟人称笼鸟为“鹞子”,它们的作用是呼喊。鹞子在笼里不懈地转动,每当鸟群从空中飞过,它们便急切地扑翅呼应。它们凄怆的悲鸣,使飞翔的鸟群回转。一些鸟撞到网上,一些鸟落在网外的树上,稍后依然扑向鸟笼。鸟像树叶一般,坠满网片。
丰子恺先生把诱引羊群走向屠场的老羊,称作“羊奸”。我不称这些鹞子为“鸟奸”,人类制造的任何词语,都仅在他自己身上适用。
我在 《上帝之子》一文中这样写过:“在所有的生命里,我觉得羊的存在蕴义,最为丰富。‘你们要防备假先知,他们到你们这里来,外面披着羊皮,里面却是残暴的狼。’羊自初便们于对立的一级,它们草地上的性命,显现着人间温暖的和平精神:它们汇纳从的孺弱躯体,已成人类某种特定观念标准的象征和化身。”
在雀形目鸟类中,体形最大的是鸦科。鸦科鸟下分两支,一支是鸦,一支是鹊。鸦的种类较多,如寒鸦、松鸦、星鸦、渡鸦、白颈鸦、秃鼻乌鸦、大嘴乌鸦、小嘴乌鸦等。鹊主要为喜鹊和灰喜鹊两种(还有一种数量较少、分布不广的红嘴蓝鹊)。
喜鹊的躯体比灰喜鹊壮实,粗拙。它们站立时惯有的警觉动作和那身从早到晚的燕尾服,使它们被儒勒?列那尔戏谑地称作“最有法国气派的禽类”。它们仿佛拥有一付金属的喉咙,叫声锐利、干燥、毛糙,一派大巧若拙的气度。灰喜鹊的形体柔美,羽色具有灰蓝和苍蓝的光泽。它们的叫声娇媚、委婉、悠然。它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很像一群古代仕女。
这是两种北方典型的留鸟。在冬季,看着它们,你会想到一个王国:喜鹊是王灰喜鹊是后(它们喜欢在山地和树林活动,如在后宫),而那些在它们周围起落的、时而尾随它们飞行一程的麻雀,则是数量众多的国民。其它偶尔出现的鸟类,如乌鸦啦、老鹰啦及啄木鸟等,都像国外来的旅行者。
……在放蜂人的营地,我曾看到过胡蜂(即我们通常所称的马蜂)同蚂蚁一起在密桶偷食蜂蜜。这个经验,导致我后来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过错。
胡蜂在我的书房窗外筑巢期间,为了酬劳它们,我在巢下的窗台为它们放过一只尚有余蜜的空蜂蜜瓶。我是下午放上的,但到了傍晚,也未见一只蜂蜜触动蜜瓶。晚上九点,我突然发现外面蜂巢大乱,只见窗户上,瓶子里,到外是蜂。可能它们天黑停止工作后,部分蜂出来吃蜜,这些带有密味的蜂回巢后遭到了攻击。直到夜里十一点,蜂巢才渐渐安静下来。我打开纱窗,将瓶子放倒,因为里面还有七、八只蜂无法出来。这些满身是蜜的蜂,艰缓地沿窗向上爬去。它们小心翼翼地接近蜂巢,身后的玻璃上留下了道道蜜痕。
翌日一早,蜂群又正常地开始了它们紧张有序的建设工作。一种预感,使我忽然想到楼下看看,在楼下,我找到了十余只死蜂。由于愧怍,我没有将这件事情写进《我的邻居胡蜂》里。但我当天写了日记,我在最后写道:“请原谅,胡蜂!”
过去,我一直认为麻雀行走只会向前蹦跳,因为我从未看到过它们像其它鸟类那样迈步。这种怪异的、仿佛两腿被绊住的行走方式也许是麻雀所独有的,我注意过比麻雀体形更小的鸟在地面上行走时也是迈步。
一次在北京西站候车,正是清晨,旅客稀少,在候车大厅外面的小广场上,我看到一只正在觅食的麻雀。我观察着它,它啄一下,便抬一次头,警觉地向四周瞧瞧。我忽然发现它会迈步:当它移动幅度大时,它便蹦跳;而移动幅度小时,它则迈步。法布尔经过试验推翻了过去的昆虫学家“蝉没有听觉”的观点(蝉听不到低频的声音,但能听到高频的声音),此时我感到我获得了一种法布尔式的喜悦和快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