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细致,描写婉曲——读李广田杂文《说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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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吃/李广田
小时候曾听过老年人的训诫,说不可对着正在吃饭的人注视,或说,吃饭的时候不要尽望着别人的嘴。当时只以为这是为了对人的礼貌,以为是当然的,却不知其所以然。现在我仿佛懂得这意思,因为吃饭实在并不好看,这不好看尤其表现在嘴上。
有很多事情都是习而不察,假如详细观察起来,最平常的事也足以令人惊心。你曾注意到一个贪馋的人如何吃饭吗?不论什么,只要有得吃的就好,他吃得又香又甜,他的唇舌作出种种声音,他的脸上作出种种表情,他的腿抖动着,那正是他的食欲的节奏,假如下面是地板,地板也动起来,假如那桌子不平,桌子也动起来,假如那碗盏不平,碗盏也动起来,而且叮叮响起来,正在吃着的人自然是忘人忘我,忘神忘形。“饮食之人,人皆贱之! ”你也许这么骂一句。然而且慢,我这里却不愿说这种人,我只想说那平常的人。就是任何人,你只要注意他如何吃,你将越看越觉得好笑,但这是不能笑的,因为人人的鼻子下面都有一个填不满的洞,而且那洞门口还有两列闪闪发光的坚利的锯齿,人人都要吃。但也正因为如此,你反而觉得这事情越来越严重了,你将不能自己地想道: 所谓人生者原来就是为了 “这个” ,顶顶要紧的原来就是“这个”! 有意义或无意义,高尚或卑劣,都不成问题,问题却只在于 “这个”是必须的,假如一天不吃,一天就难受,假如多日不吃,那就要饿死。更进一步,假如你看一个饥饿已久的人在吃饭,假如那个饥饿的人是个大丈夫,一只饿虎,他将如何吃法呢?他也许已经变成一个馋人,象我们前边所说的那样的人,其实他恐怕比那个馋人更可怕,因为他正如那干旱了很久的土地之于一滴雨水,他要顷刻之间把生命挽转回来。你看他吃,你还能看下去?你难道不在心里想道:这个人,应当让他吃饱,而且应当设法让他不再饥饿。更进一步,你假如是看一大群饥饿的人在吃饭,而那一群人面前却只有少量可以充塞饥肠的东西,而这些人又是只想到自己的生命而并不顾及别人,你看他们将如何吃法?恕我对于人类的失敬,我想起来了,每一个农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假如养一条猪,它不肯吃,假如有十个猪,于是个个都肯吃,因为要抢,要夺,要推开你,我来吃。但是我们看着猪在吃,并不惊讶,因为猪,以及其他动物,几乎是以吃为最高生命,而人则不然,人除了吃还要作些别的事。譬如人之中有所谓哲学家,他要思索宇宙人生,还想改造宇宙人生; 又有所谓诗人,他要体察宇宙人生,又要用最美好的方法去表现宇宙人生中那最美好的事物; 又有些大智大德,他们自己也许饭蔬饮水,也许箪瓢屡空,然而他们却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人之所异于禽兽者几希,而异中有同,同处就是无论如何总得吃,因为,在人类,虽然有那么些最高最美最伟大的事业要做,而吃却也是生命的最后基础。彻斯特顿在论述亚诺德的文章中曾经说:“他呀,他绝不会赏识当阿西西的圣弗郎西把自己的肉体称之为‘我的兄弟这个驴’的时候那份力量(更不必说那种幽默了)。他绝不会体会这种感觉(同时充满了恐惧与喜笑的),就是:我们这个肉体‘乃是’一个动物,而是一个最滑稽可笑的动物。”说是滑稽可笑,诚然是,而其严肃可怕也更甚。你看一个人在吃,你说那是喜剧的,而其为悲剧的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话再说回来,我们最好还是遵从小时候听过的训诫吧:不要看人吃,不要看那正在吞咽撕嚼的嘴,因为这并不愉快,无论其为喜剧的或悲剧的。然而你也许还要想象(自然有好多人是不能想象,也不肯伤脑筋去想象或推想的),你想到普天之下有多少饥饿的人民,我们这些同类,由于饥饿,由于欲求一饱而不可得,由于把生活的最高理想被限制在“吃”上,这些 “人”都变成了 “动物”。《曾经为人的动物》,高尔基这部小说说明了这事实。虽然,我们却不忍再用一群猪在争吃一小槽糠粃的情形来比拟了。我们应当这样想象:大地乃是一个丰实的大食仓,要人吃; 长江大河都是清泉,要人喝。生在这地面上的人们,凡是流汗的人们,都应该不愁饮食。然而事实却不然。事实是,有如但丁在《神曲》的《净界》中所写的,这里有一棵树,高枝上长满了好果子,但可望而不可即,又有一道清泉,却不能喝,虽然我们这些善良的同类并不象那些生前讲究吃喝的精灵似的应受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折磨,他们也不是第三层地狱中那些贪口腹之欲的鬼魂,然而,却同样被处罚在泥塘里,反使他们受着雨雪的濯打,而且还有叫做塞勃鲁司的三匹猛犬守在泥塘边,常常咬啮那些竟敢探耳出来的鬼魂。他们也许有罪,他们的罪是什么呢?那也许就是: 他们没有结合起来,没有为了生命而去争取……
有多少人不是为了吃而忧愁,或是把忧愁和着一口粗粒同时下咽呢。但是,我又想起一个故事来了:一个皇帝,每餐的御筵上有480样食品,丰盛而奇美,他每次总也是用了忧愁的面孔去对着那食桌,因为,太丰盛了,使他无下箸处,而且,每次又总是他一个人独享,他觉得毫无趣味。有时他下了圣旨,召某某宠妾来陪膳,不料只是要来到他面前的人就变成了奴隶,竟丝毫没有“人”的可爱处,他的忧愁真是无可如何的。然而他却绝不会想到,他的“无下箸处”却正是那些人民的“无箸可下”的原因,也正是那些人民的“可望而不可即” 的原因。
吃——这永远令人发愁的把戏,是滑稽可笑的呢,还是严肃可怕的呢?是喜剧的呢,还是悲剧的呢?谁若说这是滑稽可笑的喜剧,也许会有人骂他丧心病狂;谁若说这是严肃可怕的悲剧,这悲剧为什么一定要永远地继续排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