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城市人的生活”的底色——读聂鲁达散文《城市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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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人的生活/聂鲁达
城市
双臂像疲惫的风车翼垂在两侧。许多男人并肩同行;宽宽的肩膀,谦卑的目光,褴褛的衣衫,一切都很平常,一切都是一个躯体上的血肉,一切都是一个可怜的、好像肩负着整个大地的躯体的破碎的力量。为什么这些摩擦着健壮的臂膀同行的男人垂着有力的手臂抬不起来?为什么不昂起头颅向着太阳?既然他们并肩同行、饥肠辘辘,为什么不用他们那饥饿的步伐使城市的石子路和教堂的白台阶颤动,直到城市一动不动、倾听巨大的脚步声,直到工厂的炉火熄灭、熊熊的烈火燃起?为什么这些男人连双臂也抬不起来呢?
职员
当然,这你不知道。不过,我了解你的全部生活。所以,罕见的快乐和每天的痛苦瞒不了我。我了解你的紧张生活:从起床到出门,再到上班。工作黑暗、笨拙、艰苦。然后,匆匆地吃午饭。接着又是工作。下班后吃晚饭。身体疲劳不堪,天黑就想睡觉。昨天、明天、后天,千篇一律。生活,你所说的生活,毫无变化。今天你养活母亲,明天将养活妻子、儿女。你将像无主的野狗一样度过一生;狗会被毒药杀死;你也会被工作累死。
因为你不明白你是受剥削的,不明白按照付给你的臭钱你把属于你心灵的一部分美丽的东西献了出来。给你发薪水的出纳员是老板的一只手臂。老板也是像杀你一样杀死许多人的机构的手臂。现在,你不要揍出纳员,该揍的是另一个人,是那个机构,是杀人的机构。
我们管它叫剥削、资本、滥用职权。你在有轨电车上匆匆读的报纸管它叫秩序、法律、祖国等等。也许你觉得自己软弱。不,我们都在这里,我们已经不孤立,我们和你一样;和你一样,我们也遭受着剥削、生活痛苦。不过,我们有反抗精神。
你别以为为此必须读马克思的书。只要你明白你不自由、想成为自由人,你将用暴力或温情(有什么关系呢?)打碎束缚你、使你丧失尊严的锁链就够了。此外,必须把这个道理讲清楚,不是吗?有许多人跟你一样,跟大家一样。必须把道理讲清楚。因为不但有人不照自己想的去做,而且有人连道理也不讲……
儿子
这是一个普通的炸药包。当贡萨莱斯把它带来的时候,我们这些男人怀着爱心和神秘的心情接受了它。
现在,老板仍然要我们干十四个小时,在那潮湿的巷道里,在破铁器的可恶的嘈声中,我们像驮拉货物的牲口一样弯着腰干活。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在那个角落里,它就放在我们那捆破烂儿下面。现在,有什么关系呢!有一天,它将担当起一切,担当起这一切。(哼,到时候,它将爆裂,破坏,炸毁一切,让金色的阳光从两道裂缝里透进来,让“新生活”的这种浑浊、污秽的社会发抖、飞溅、抛洒,把多年的工厂变成一撮骨头和废铁抛上天空!)
我们这些男人都知道它。但是在女人当中我们只认识玛尔塔,我们想把它拿给她看。她最勇敢,个子高,体格壮,工厂还没有把她累垮。她爱怜地望了它一眼。
当我们这些男人看她的时候,她脸上现出一种秘密的羞怯表情,仿佛她怀着我们、我们大家、我们这些世界一切工厂受剥削的男人的孩子,怀着一个将比我们强壮,比我们强壮,比我们强壮得多的儿子。
别人的痛苦
我身边有一个又黑又高、不停地讲话的影子。他在诉说加深他的生活的不安的无限痛苦。他是想叫我明白,一无所有的人才有痛苦;可是他什么都有。但是有某种东西在不知不觉地使他的生命力趋于崩溃。
但是我明白,那是一种自然的补偿。这样的男人相当的多,他们一无所有,他们像刀割似的忍受着这样的欲望和需要,这种欲望和需要是人类的贫困带来的那种过分的东西、那种消极的痛苦的重量卸在不应该忍受它们的其他人身上的。这是不可避免的规律,是像轭一样压在人们肩上、迫使他们寻求新的公正的自然平衡。这种公正消除了许多人共同的痛苦心境,纯洁了其他人的幸福,使他们在和谐的生活节奏中融合在一起,平等相处。
服务社
一天的时间是漫长的,此时此刻显得更长。我走进城区的街道。黑夜的巨伞已经张开,最先出来的星斗开始在黑夜的裂口里胆怯地颤抖。一束乳白色的光流从一家的窗口射出,与其说把大街照亮,毋宁说把它弄脏。我走过去;那是一个服务社。进去的是女人,女人,总是女人;扭曲的面孔对着不停地移动的针线活;犹豫的脚恐惧地走进来。深色的披风里藏着东西,最新的东西,最好的东西,在贫困的昏暗的家里唯一快活地闪光的东西。在痛苦而无声的生活的恐怖中,这些人仿佛是走向命中注定的、无可挽回的海难的航海者,既无暴力也无反抗,听天由命地沉入海中。
走来一些腰弯背驼的成年男人,一些像牲口一样的孩子,他们拿着干活的工具或穿着最好的衣服走进车间。一件意外的事情、一种疾病或过分的疲劳,中止了他们干活的躯体上的机械动力。这幢房子,这幢可恶的房子,在消耗最后的财力的同时,也消耗着最后的人力。房子里飘出一股衣物和肉体的肮脏气味,堆积着的破烂儿的气味。这种气味随着这些男人飘出来,散布在城市里。这些人明天将继续为那些制定法律、侈谈义务……义务……的人赚钱。
穷人的祷告
美和精神不具有可以摧毁我们用外部的感觉构成的生命的力量。
啊,沃尔特·佩特,我们永远不能够将一种贴在地上、对你的内心的节日极其冷漠的生存所具有的沾满泥土的力量熔化在声音和颜色之中。我们的心灵将不会走加斯顿·德·拉图尔或埃米拉尔德·厄思沃特的异教之路;它们将一如既往生活在矗立着灰色房子的土地旁,生活在总是有其不变的颜色的天空下。当我们还是孩子、在你这种年龄的时候,弗洛里安,你爱北方的平原,上帝的星斗在珍珠似的雾中颤动;那时,由于一种过早从事的孤单的劳动的伤害,我们的眼睛变得浑浊了。有时我们在屋顶上放五彩的风筝,它把我们可怜的心灵中的某种东西带向天空。逆教徒弗洛里安,你不知道我们多么爱这些游戏,爱这些白纸绿纸,它们却很快就被风和树枝撕碎了。但是,童年,打赤脚的童年过去了,青年也过去了,却没有用它那带翅膀的灯把我们的心灵点燃。现在,我们成了大人,成了跟所有的其他人一样的大人,没有了自己的痛苦和飞翔的梦幻。我们生活在大城市里,城市的工厂毒害着我们的身心,已经没有灵魂、已经瓦解破碎的身心。音乐在我们耳边的奇妙颤动毫无作用,我们的耳朵已经被杀人的机器的隆隆声震毁;我们眼前的自由而赤露的色彩也毫无用处,我们的眼睛已经被烟囱和街道上的烟尘熏得暗淡无光。面对被自己同类摧垮的、被围困和毁灭在贫困和饥饿生活中的人的痛苦,你的世纪的痛苦的美将永远无能为力。他们跟我们一样,彼此没有差别,我们将生活下去,在大地上扎根,永远不了解你的野蛮而遥远的世纪的神圣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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