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诗而相识相知——读帕斯捷尔纳克散文《致里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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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
如果您活着,我今天会给您写信。此刻,我完成了献给您的《旅行护照》。昨天晚上,苏联对外文化协会请我去办了一件与您相关的事。为编辑您的书信集,法国方面希望得到您在其中拥抱并祝福过我的那封短信。我当时没有回复那封短信。我相信能与您亲切会见。然而,代替我出国的却是妻子和儿子。
把像您的文字这样的馈赠搁置一边,不予回答,是很不轻松的。但是我害怕,在满足于与您的通信之后,我也许会永久地停留在通向您的半途中。可我必须见到您。在此之前,我决心不给您写信。我也曾设身处地为您想过(因为我的沉默会让您惊讶),当我想到茨维塔耶娃女士在与您通信时,我便坦然了,因为,虽说我不能代替茨维塔耶娃,茨维塔耶娃却能代替我。
当时我已有了家庭。我以犯罪的方式开始了一件我没有足够的条件去做的事,并将另一种生活引入这一尝试,与此同时,又为第三种生活打下了基础。
微笑使年轻女画家的下巴圆得像一只小圆面包,她的脸颊和眼睛洒满了微笑的光芒。这时,她似是怕阳光,眯缝起那双目光无神、散乱的眼睛,就像近视者或胸部孱弱的人那样。当微笑流溢到美丽、宽阔的额头,一个韧性的容貌便越来越频仍地摆动于圆与椭圆之间,让人想起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被微笑映得容光焕发的她,非常像吉兰达约的女性肖像画中的一幅。这时,便想让阳光在她的脸上沐浴。因为为了美,她永远需要这照耀,因此,为了欢喜,她需要幸福。
人们会说,每一张脸都如此。非也,我知道另一些脸庞。我知道一张脸庞,它既刺眼又让人惊叹不已,在痛苦和欢乐中它都同样动人,并且它越美,你越是能在别人的美黯然失色的情况下更经常地遇见它。无论这女性是声名鹊起,还是身处逆境,她那吓人的魅力都毫无变化,她在大地上无论需要什么都远远少于大地对她的需求,因为这便是女性气质,就像完整地从创造的采石场中取来的一块粗糙的、不碎的自尊。因为,外部规律更强地决定女性的气质和性格,所以,这一女性的生活、实质、名誉、激情,均不依赖于照耀,她也不像前者那样害怕痛苦。
就这样,我生活着,属于一个家庭——我清楚地记着那一天。我妻子不在家。她一整天都在高等艺术学校。前厅里摆着一张自早晨起就未收拾过的餐桌,我坐在桌边,若有所思地从煎锅里盛起炸土豆,窗外,雪在犹豫不决地飘落,形成稀疏不多的雪堆,它时落时停,似在怀疑什么。但是,被冬天里的春日明显延长了的一天,却像一个嵌入物,被镶嵌在迷蒙的、带有毛茸茸白边的窗框间。
这时,有人在外面叫门,我打开门,来人递过一封国外来信。这是父亲写来的,我埋头读起信来。
那天早晨,我第一次读了《结局之诗》。我偶然得到了这部长诗的一份莫斯科的手抄本,毫无疑问,长诗的作者对于我来说意义重大,许多信息来往于我们之间或正在半途中。然而,在那天之前,我竟还不知道这部长诗,也不知道后来接到的《克雷索洛夫》。因此,早晨读完长诗后,我仿佛仍处于这部长诗扣人的戏剧性力量所造成的迷惘中。此刻,我激动地读着父亲的信,知道了您的50诞辰,知道您高兴地接受了父亲的祝贺并回了信,突然,我意外地读到了当时还令我不解的一个附笔,说我不知怎么竟为您所知。我站起身来,离开了桌子。这是一天里的第二个震撼。我走到窗边,哭了起来。
如果有人告诉我,人们在天上阅读我的作品,我也不会更为惊奇。在我对您20余年的崇拜中,我不仅没有设想过这种可能,而且还事先剔除了这一可能,如今,它改变了我关于自己的生命及其进程的认识。生命的弧线及其终端在一年年地散开,似乎永远不该聚合,可是突然,在眨眼的瞬间,它紧紧接合在我的眼前。在何时!在最不合适的一天之最不合适的一刻!
院子里,二月末不太暗的、饶舌的黄昏已然来临。一生中,我第一次意识到,您,是一个人,我可以给您写信,您在我的存在中将发挥巨大的非人工的作用。在此之前,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如今它突然降临在我的意识中。我很快便给您写了信。
我如今也许很怕再看到那封我已不记得的信。对您说您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世上最轻松不过的事。但是,如果我谈起自己,亦即谈起我们的时代,那我就未必能处理好那尚不成熟的主题。
我未必能恰当地向您叙述所有革命中永远是头几天的那些日子,那里,德穆兰们会跳上桌子,用为空气干杯来激奋路人。我是这些日子的见证人。现实就像一个私生女,半裸着身子逃出牢房,将彻头彻尾地不合法、无嫁妆的整个自我,凌驾于合法历史之上。我看到大地上的夏天,这个夏天似乎认不出自我了,它是自然的,走在历史前面的,似是走向新的发现。我留下了一本描写这个夏天的书。在书中,我表达出了有助于了解这场最不同寻常、最难以捉摸的革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