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朴实,直露胸意——读巴金散文《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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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想不到我在《大公报 • 双十特刊》上发表的文章这么快就得到了你的“响应”。你的短短的信函很使我感动。我应该感谢你,因为我的确需要一些在暗中监督我的朋友,何况现在写这信来的又是我素来佩服的你。的确我不应该用伤感的调子来叙述《我的故事》,我不应该用这么软弱的信来回答一个充满着热情和勇气的孩子。我的那文章的结尾本来应该照下面的样子写的:你说:“我永远忘不了从你那里得来的勇气。”你又说:“你给了我生活的勇气。你给了我战斗的力量。”朋友,你把我过分地看重了。倘使你真的有那勇气,真的有那力量,那么应该说是社会把你磨炼出来的。你这个“陌生的十几岁的女孩”。倒是你说了正确的话:“去年一二九学生运动的高潮把我鼓舞起来,使我坚决地走上民族解放斗争的路途!在这半年的战斗中我得着不少的活知识与宝贵的经验。我抛弃了个人主义的孤立状态而走向集体的生活当中。我爱群众,我生活在他们中间。是的,我要把个人的幸福建筑在劳苦大众的幸福上。我要把我的生命、青春献给他们。”你看,现在是你来给我勇气使我写出上面的那些事情的。那么让我来感谢你罢。朋友,你知道我,我的文章全是在匆忙中写成的。我常常连修改的余裕也没有,所以我往往不能够把我的意见解释明白,以致为人误解。最近居然有人在小报上大谈我的“悲哀”了,据说我“永远在黑暗中摸索,找不到一线的光明”。而说这话的人却似乎是永远生活在光明里面的。朋友,你不要惊奇,的确有人说过了那样的话。不但这样,连我自己前些时候也还在一封信函里写过:“有许多不认识的青年朋友写过信给我,他们把我当作一个诚实的朋友看待,告诉我许多事情,甚至把他们的渴望,他们的苦恼也都告诉了我,但不幸的是我并不能够解决他们的问题,因为话语是没有力量的。……”在答另一个朋友的信里我又说:“我不能够给你指出一条正确的路叫你马上去交出生命。”而且在《激流•总序》里我还明白地宣言:“我不是一个说教者,所以我不能够明确地指出一条路来。……”我说的确实都是真话。我的意思也不能够说是十分隐晦的。但是它到了另一种人的耳边眼底却变成另外一种意思了。他们居然从这里看出了我的绝望和悲哀。而且他们很有把握地断定我不能够给人指出一条到光明的路。……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驳倒了我。还有几位京派学者和革命家在我的文章里看出了许多流泪的地方,就断定说我是一个找不到光明而终日悲哀的人。朋友,你看,这还有什么话可说!我不知道要怎样才可以把文章写得更显明一点,使别人不会误解我。你知道我并不是悲观论者。固然我往往在文章里提过流泪的事,而且我小说的主人公也常常含着眼泪去贡献种种的牺牲。但这样的流泪不是绝望的哭泣。头脑清楚的人在绝望中不会落泪的,只有小孩遇着悲痛的事情才放声大哭。我知道许多人,他们在被感动的时候往往会淌出眼泪来。我自己看见了别人的慷慨的牺牲或任何大量的行为也会因为感激而下泪。在那种时候我一点也不绝望。我看见的倒是一线光明,而不是无边黑暗。我自己是有了一条路的,而且我始终相信着这一条路。这十多年来我看见了不少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的在路上倒毙了,有的掉转身子朝另外的方向走去。我自己从来不曾走过一步回头路。我也曾见过不少的事情;我也会运用我的思维。倘使我永远在黑暗中摸索,我决不会像这样的活到现在。历史绝不是骗人的东西。人类社会的演进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近百年来种种的进步很显明地给我们指示了道路。道路是有的,而且很显明地摆在我们的眼前。我还不曾近视到把德国元首和意国首相看作世界的唯一救星的地步。我从不曾让雾迷了我的眼睛。社会的进步有快有慢,这是事实;这进步有时明显,有时却也潜伏不现。除非人类日趋绝灭,或者社会的演进停止,否则我的路永不错误。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路,这是所有不愿意做奴隶的人的路。这也是人类社会进化所必经的路。有人把路分为两条:一条通自由,一条向专制,但后一条并非必经的。事实上我也给人指出了一条趋向自由的路,至于什么时候才能够走到尽头,那却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但那条到自由的路不会在我的眼中脑里变成模糊,却是我可以断言的。我曾经在几篇文章里重复地用过“一个窒闷的暗夜压在我们的头上”一句话。这是事实,许多人都感觉到的。自然那些爱说漂亮话信口乱谈别人的悲哀的人会把黑暗当作光明,将一条窄巷看为康庄大道,向专制的路上去找自由,在封建的空气里做解放的梦,写几则文坛消息便自夸为服务了劳苦大众。但我们不会去管他们。社会必然会撇开他们而径自走它的发展的道路。漂亮的话是经不了时间磨洗的,时间犹如一面镜子,它可以照出许多人的原形。真的,在今天谁还可以拿起笔,大言不惭地对所有的人说“我面前就是那条唯一的到光明去的路,你们都跟我来”呢•我自然没有这样做过。我没有这胆量。我的良心不许我这样做。说一句话并不是困难的事情。但重要的却在知道这样的话会生出什么样的影响。在我的全部作品里有一个共同的东西,那就是我的路。事实上我的确把路放在读者的眼前。我对一些青年朋友说,我不能给他们指出一条明确的路,这只是半句话,下半句的意义更是重要。主要点乃在我不愿叫他们“马上交出生命”,也不想自己去贡献巨大的牺牲。我自己说得很明白:“从这里走到那黎明的将来,这其间是需要着许多许多人的牺牲做代价的。”我又说过:“把个体的生命连系在群体的生命上,在社会发展繁荣的进程中决不有个人的灭亡。”在这时代是没有个人的出路的。要整个社会、民族、人类走上了康庄大道以后,个人的一切问题才能够得着适当的解决。我说过社会的进步不会停止。它永远沿着曲折的路走向光明。但是我们可以推动它,在可能范围内使它早日达到目标。倘使一个青年来要求我指一条路,那么我就应该叫他把自己的一切拿去贡献给为社会、为民族、为人类的工作。这就是说牺牲。牺牲是一定有效果的。但这效果在将来,也许我们一生也见不到。求自由的人常常是得不到自由的。得到自由的当是后一代的人。所以那个女孩子说得好:“我要把个人的幸福建筑在劳苦大众的幸福上。我要把我的生命、青春献给他们。”这是一条很明确的路。我至今还坚决地相信着。但是朋友,你知道我,你想,当一个纯洁的孩子怀着温柔的心来向我叙说他或她的苦闷的时候,我能够严肃地回答说:“去,把你所有的一切全交出来。把你的青春和生命都去牺牲!”虽然这是唯一的明确的路。但我望着可爱的无邪的面庞,我的口究竟说不出这种话,当我回答一个朋友说:“你当然明白我们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处在什么样的环境,我们说一句什么样的话,或做一件什么样的事,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那时候我的苦痛是别人所想象不到的。话语很平凡,但是每个字都有严重的意义。在今天要交出生命的确是太容易了。只要多说两句话也可以使自己变作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也有过许多经验,我也知道许多事情。要叫一个年轻人牺牲生命,这是谁都可以做到的事。这二三十年来中国的祭坛上不知道接受了若干万的年轻的牺牲!但是我太软弱了。我爱惜他们,因为我自己也还是一个青年。即使轮着每个青年都必须到这祭坛前来贡献牺牲的时候,我们也应该使我们的生命“像落红一样化作春泥,还可以培养花树,使来春再开出灿烂的花朵”。所以我虽然不曾叫我的年轻朋友去交出生命,但我也并没有带着他们在黑暗中摸索,找不到光明。就在一个月前我还坦白地对一个朋友说过:路是有的,到光明去的路就摆在我们面前。……那路你自己也会找。我自己并不曾在黑暗中悲泣。在许多篇文章里我都明白地说我瞥见了一线的光明。横贯着我的全作品的就是那条到光明、到自由的路。走这条路是需要着大的勇气和牺牲的。我如此真实地告诉了我的年轻的读者。我让他们自己去选择、去决定。我绝对不是青年的导师。我只是一个和他们站在同等地位的友人。朋友,我要结束这信函了。我手边一个抽屉里还有那么高的一叠信件。我应该把它们一封一封地翻开来回答。我现在随意地抽出一张信笺,一颗可爱的青年的心在纸上跳跃着。朋友,我抄一段话让你看罢:我们有一个同学,不幸在大考时有一门功课不及格,同时她嫌她的家庭太官僚派,她已经到广东去了。她不会再回来的。但她写信来说,她过得很快活。她勇敢地去做一切。不要一点同情与怜恤。现在她带出去的钱快完了。但是她来信说:“在我没有饭吃的时候,我还是会快乐地发笑的。”我们不知道她在哪里。信是由别人转。您说这样是不是青年人所适合的•朋友,你看这也是苦恼着我们的青年的一个问题呢!我休息一下,还要来回答这一个青年朋友的信函。我们再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