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之死的两个细节

       近读余斌《张爱玲传》，加深了我对张爱玲其人其文的了解与认识，很是感谢这本厚厚传记的作者。但读到倒数第2页时，我忽然发现了一个瑕疵：

             她也是头脑很清楚地离开人世的。1995年9月初，张爱玲意

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并不向林式同求助，只是将重要的证件

放进手提袋，留在门边易被发现的地方，而后，便独自静候死亡的

降临。一天，她在睡梦中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余彬著,张爱玲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6月第1版,第453页）

  既然她是“独自静候死亡的”，作者又怎么知道她是死在“睡梦中”的呢？从开卷一路读来，我已逐渐建立起了对作者严谨态度的信心，现在也没动摇，相信如此断定必有所据，只是未出注而已。为了找到此一说法的根据，我查了其它十余种张爱玲传记的相关表述。司马新《张爱玲在美国--婚姻与晚年》也持同样说法，同样也未出注：

1995年9月初，张爱玲自知大限已近，但并不找林式同求救。

因她临终仍不想麻烦人。只是将重要证件放进手提袋，留在门边。

一天，张爱玲在睡梦中去世。

（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07月第1版,第153页）

后来我发现，要找到这一说法的根据几乎是不可能的，现在科学很可能还没发达到能够通过解剖测定人是否死于睡梦之中的程度；问题可能出在语言表述上。再查，如任茹文、王艳合著的《张爱玲传》，刘川鄂著《张爱玲传》，于青著《张爱玲传》，西岭雪著《张爱玲传》，宋明炜著《浮世的悲哀张爱玲传》等，均未涉及是否在睡梦中离世这个问题，倒是或详或略地都提到“法医在科学地验尸后得出结论，没有自杀的可能性，是自然死亡。死亡日期可能在六七天前，也就是九月一、二日。”我觉得基本上可以肯定死在睡梦中这一点不是出自法医的鉴定，而只是一种推测。再看邵江天著《风华绝代  民国上海四才女之张爱玲传》：

张爱玲躺在一张靠墙的行军床上，身上没有盖被子或毯子，身下铺着一床灰

    蓝色毛毯，双目紧闭，遗容安详，似乎是在睡梦中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的。

（安徽文艺出版社,2012.01,第210页）

“似乎”，这就比较稳妥、准确了：这是推测料想之词，但有“双目紧闭，遗容安详”为依据，颇能令人信服。张爱玲指定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见到遗体后描述道：

        张爱玲是躺在房里惟一的一张靠墙的行军床上去世的，身下垫着

一床蓝灰色的毯子，没有盖任何东西，头朝着房门，脸向外，眼和嘴

都闭着，头发很短，手和腿都自然地平放着。她的遗容安详，只是出

奇的瘦，保暖的日光灯在房东发现时还亮着。

（转引自刘川鄂著《张爱玲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年10月第2版,第347页）“遗容安详”是目击者之所见，应当是可靠的。

    另一点是，余斌所说的具体死亡日子是“1995年9月初”的“一天”，这又比有的同类著作要稳妥准确。上引法医鉴定给出的只是“可能”的时间：“九月一、二日”，但有的却一口咬定是“1995年9月8日，中国的‘中秋节’前一天，张爱玲平静地离开了人世。”（文君著《张爱玲传》，中国长安出版社,2011.09,第208页），张均的说法就比较切合实际：“1995年9月9日，张爱玲被人发现病逝于洛杉矶西木区公寓内， 时年75岁。按照中国农历，9月9日正值中秋前夕。”（张均著《张爱玲传》,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01月第1版,第309页）

传记与传记文学之间，似乎没有绝对的汉界楚河，因此我对传记往往多了一点警惕心。有的明显出自虚构，一望而知；有的则不知不觉间让你入其毂中，这就让人反感。其实“细节”不细，例如有一本张爱玲的传记煞有其事描述了她是躺在“暗红色”“精美地毯上”死去的，而目击者说是躺在“靠墙的行军床上去世的”，这就比较与“安详”吻合，前者我个人就有点难以接受。

请别误会，在这里，我丝毫没有责备余斌的意思，在我看来就只少了“似乎”二字，似乎连瑕疵也谈不上。

（写于2017.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