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杂篇》今译(列御寇)
(2022-12-31 06:34:05)
10·1
列御寇要到齐国去,却半路上就转身回国了。遇到伯昏瞀人时,伯昏瞀人问道:“为什么就回来了?”
列御寇回答说:“我担心害怕起来了。”
伯昏瞀人又问:“为什么担心害怕起来了呢?”
列御寇说:“我去的路上,曾在十家饮料店买浆汤喝,竟有五家店老板推让着不收我的钱,说是要给予我免费优待。”
伯昏瞀人说:“有这样的好事,你怎么还担心害怕呢?”
列御寇说:“(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他们不肯收我的钱,肯定是想巴结我,这说明他们凭着我的外表就认定我是值得巴结的人。我因此感到:)一个人只要保有内心真情,其诚心就会泄露于外,使他显得光彩照人,以致安抚人心,足以让人觉得,只要得到了他的帮助,自己就也会进入到受敬重的有身份的人之列,同时得免灾难祸殃。卖浆之人只是从事羹汤买卖,争取赚到一点买卖差价而已,不会有谋大利的想法,更不会有掌大权的奢望,可他们竟然如此巴结上我,(我于是联想到,)终日为国是操劳为政事操心的大国君主,一定是更想巴结我了,这样,我去了齐国,齐国国君必然会强行任我官职,为他处理政事,并且当然也要考查我办事的效果。因此,我担心害怕起来(就决定不去齐国,转身回来了)。”
伯昏瞀人就说:“你的仪表风采确实很好!那你就等着吧,一定会有人保举你的(做官的)。”
没过多久,伯昏瞀人去列御寇家看望他,只见他家门口摆满了鞋子。伯昏瞀人就面朝北方,用拐杖撑着下巴,站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接待宾客的人把这情况告诉了列御寇,列御寇就提着鞋子,光着脚往外跑,刚赶到门口时就冲着伯昏瞀人说:“先生您既然已经来了,何不给予我一点指教呢?”
伯昏瞀人说:“算了吧,我告诉过你了,人们将会保举你的,今天看来人们果然来保举你了。但这并非因为你真地(“内诚不解”故而)能够让人保举你,而是因为你不能够让人不保举你,(既如此)你怎么就为此高兴自得起来,以出类拔萃的人自居呢?这必是由于有什么摇撼了你的本性,又没有人把你的这个重大变化告诉你。与你交往的人中更没有谁能够告诉你这个变化,因为他们说的净是“小人之言” ,全是毒害人的话语。难怪啊,尚未觉醒,对人性真情毫无领悟的人,彼此之间哪里会有成熟的美好的关系!灵巧的人多劳累,聪慧的人多忧患,没有能耐的人则没有追求,填饱肚子就自由自在,到处漂游,像是坐了在没有缆索拉着的船上,以致决无定所,只能随风漂游”
10·2
郑国有个名叫缓的人在裘氏那地方读书讲学,不过三年时间,就成了有名望的儒生。这自然会为他家乡九里增光,为他亲戚三族造福,但他却要他弟弟研习墨家学说。儒墨两家相互争辩时,他的父亲则总是站在墨家也即他弟弟一边。十年后,缓自杀而死。又许多年后,他的父亲梦见他,听到他说:“让你的小儿子修习墨家学说的确实是我。(你)怎么不常来看看我的坟墓?当年栽种的楸树和柏树都已经结果实了啊!”
造物者对人做好事是会给予奖励的,但不是奖励他的刻意作为,而是奖励他按自然本性表现自己。缓那个人认为自己与众不同,竟然蔑视自己的亲生父亲,这跟齐人自以为挖井有功,就对前来喝井水的人施以扭打一样了。据此要说,当今世人都是缓这样的人,哪怕仅仅是自视有德之人都会认为他们的表现是不明智的,更不要说有道之人了!所以,例如缓的早逝,古人称之为“违背自然本性而受到的惩罚”。
圣哲之人安于按自然本性行事,不安于有违自然本性的刻意作为;世俗之人(正好相反),刻意做了有违自然本性的事才能安心,按自然本性行事反而不安心。
庄子说:“了解道容易,不去谈论它则很难。了解了却不谈论,这是知天意的途径;了解了就谈论,这是知人为的方法。古时候的至人,是追求知天意而不是追求知人为。”
10·3
朱泙漫向支离益学习屠龙,耗尽了他千金家产,三年后终于把屠龙的技能学会了,却没有地方用得着。
圣人认为,俗人以为必然发生的事其实并不一定会发生,所以不作争论;俗人相反,把不一定会发生的事当作必然之事去对待,所以往往争论不休。人要是总在为争论取胜做准备,那一定会贪求不止;想依靠争论解决问题,那更是走上了不归路。
浅薄的人求知想事,离不开人情往来,总在肤浅的问题上耗费精神,可他们竟然也想同时通晓关于万物、太一、形虚的大道理。惟其如此,他们一定会被浩瀚的宇宙所迷惑,身体劳累,决不可能了解太初时的景况。至于至人,思考的则是未有天地自然也没有人类时候的那个茫茫世界,完全陶醉于一切皆无的广袤境界;因此,他随遇而安,像水流一样顺应自然,无忧无虑地流淌在虚静恬淡的境域。可悲啊!你把心思用在了毫毛琐事上,所以一点也不懂得虚静恬淡的大宁境界。
10·4
宋国有个名叫曹商的人,为宋王出使秦国。他前往秦国的时候,得到宋王赠与的数辆车子;秦王听了他的说辞后十分高兴,竟赐他一百辆车。曹商回到宋国,见到庄子时说:“我住在偏僻狭窄的里巷,贫困到要自己编织草鞋度日,以致曾经饿得面黄肌瘦,这说明我确有不如别人的地方;可我一旦出使大国,就能说服大国君主,得到从车多达百辆的待遇,这说明我又有超过他人之处。”
庄子说:“听说秦王有病召去医生,能破除他的脓疮的人,可获得一辆车的赏赐,给他舔痔疮的人,则可获得五辆车的赏赐;疗治的部位越是低下,获得的车辆就越多。你是不是给秦王舔痔疮了,不然的话,他赏赐给你的车辆怎么如此之多呢?你真行啊!”
10·5
鲁哀公问颜阖道:“如果我让仲尼出来为我辅政,国家就有希望了吧?”
颜阖说:“那就危险了,太危险了!仲尼正在包装他自己(以求谋得一个好职务),但他其实只会唱高调,说漂亮话,把支微末节的问题说成主旨要义,还昧着良心对待民众,不顾他做出的承诺能不能兑现。这样敢于昧着良心、违逆天理(行事)的人,怎么能够作民众的领导人呢?他真适合于为你辅政吗?能够把民众交给他去教养吗?要是早先误用了他,也就算了,您现在来起用他,让人民背离朴实的生活方式转而学习他倡导的那一套虚伪的东西,那就不是对待民众的正确方法和态度了。因此,为后世子孙着想,您不如打消‘以仲尼为贞幹’这个想法。你真任用仲尼的话,国家是决不可能治理好的。”
10·6
施与别人一点恩惠总是念念不忘的话,那就不是出于自然本性的布施;这种人,一定是商人都瞧不起的,即使因故谈起他们,也会对之表现出轻蔑的神情。
10·7
实施让人受皮肉之苦的外刑,是对人犯使用金属的或木质的刑具;实施让人感到精神痛苦的内刑,则是让人在自己采取行动之前感到焦虑或事后感到遗憾。小人遭外刑,就是受金属或木质刑具的拷问;人承受内刑,则是自己心中两种对立的思想情感在斗争。想既不受外刑的惩罚,又没有内刑的折磨,那只有真人可能达到。
10·8
孔子说:“人心比山川还要险恶,要想知人心,则比知天还要困难:天象尚有春夏秋冬和早晚变化的周期规律,人却外表复杂多变,情感深藏不露。所以有人貌似老实忠厚却其实骄横跋扈,有的领袖人物像是缺德不才之辈,也有人既圆顺随和又通达事理,还有人看似坚强其实疏慢,更有人表面温和却内心强悍。因此,奔赴仁义时像口渴者奔向清泉一样的人,他抛弃仁义时也会像蒙难者逃离火海一样。惟其如此,君主对于臣下,要把他安排在远处任职以便考察他是否忠诚,要把他安排在近处做事以便考察他是否敬业,要让他处理纷繁杂乱的事务以便考察他是否有能力,要对他突然发问以便考察他是否有智慧,要交给他限期完成的紧迫任务以便考察他是否守信,要委托他经管财物以便考察他是否清廉,要告诉他危难情况以便考察他是否有节操,要诱使他喝醉酒以便考察他是否容易失态,还要让他长处男女混杂之地以便考察他对待女色的态度。上述九种考察方法都用到了,不称职的人就自然识别出来了。”
10·9
正考父最初被任命为官,头衔是士,仍然谦恭有礼,躬着背待人;后来被任命为大夫了,更是见人就弯腰;再后来,被任命为卿了,就俯下身来,还总是让开大道顺着墙根走:官员如此谦下,谁还会行为出轨?道德水平不如正考父的人,自然是只要任命为士就会自大起来,升任为大夫了,则会坐车时也手舞足蹈的,要是被任命为卿了,那就更会对叔叔伯伯也直呼其名了:官员都这样的话,人们还会向唐尧、许由那样的人看齐吗?
对于人修养德性来说,为害最大的莫过于德行完全出于有心的设计,而且心里想的又局限于自己之所见:因为只要受此局限,人就会只看到行为对自己的功利,就会生发恶念。人的缺德表现可以概括为五种,中德,即刻意设计的德行,列居其首。因此,所谓的中德,就是绝对只做自己喜好的事,同时诋毁自己所不赞同的行为。
说明修德不成功有八个指标,说明修德成功有三个标准,成功不成功则具体表现在六个方面。貌美、须长、高大、魁梧、健壮、艳丽、勇武、果敢,自以为这八者都胜过他人,是修德不成功的原因。一切因顺自然,行事决不偏执,待人总是谨慎谦下,能够做到这三点是修德成功的根本。聪明智慧让人通晓外界事物,卤莽妄动常常遭人怨恨,倡导仁义一定受到多方面的责难。通达生命之情的人心胸开阔,工于智巧的人目光短浅,明大理的人随顺自然,争小利的人难免危险。
10·10
有个人被推荐给了宋王,宋王接见他以后赐给他马车十乘,他就凭这事在庄子面前炫耀他的本事。
庄子说:“河边有户人家贫穷,靠编织苇席为生,他的儿子潜入深渊,得到一枚价值千金的宝珠。父亲对儿子说:‘拿块石头来把这颗宝珠砸了吧!价值千金的宝珠,一定藏在九重深渊骊龙的下巴底下,你能得到它,一定是侥倖碰上那骊龙睡着了,要是那骊龙醒过来了,你还能不被它吃个精光吗?’如今宋国的险恶之深,远不只有九重深渊那样深,而且宋王的凶残,也远不只是黑龙那样。你能从宋王那里获得十乘车马,一定也是侥倖遇上宋王睡着了。假如宋王醒来了,你会粉身碎骨的。”
10·11
有人想聘请庄子出来为他效劳。庄子向他派来的使者回话说:“你见过准备用作祭品的牲牛吗?(平时,)主人给它披着绣有花纹的织品,给它喂食很好的草料和豆子,一待它被牵进太庙的时候,它哪怕只求做个没人看管的小牛犊,还办得到吗?”
10·12
庄子快要死了,弟子们想厚葬他。庄子说:“我把天地当棺槨,把日月当连璧,把星辰当珠玑,以为万物都是我的随葬品。这样,我的陪葬品难道还不完备吗?哪还能够比这更多呢?”
弟子们说:“我们恐怕乌鸦和老鹰会啄食先生的遗体。”
庄子说:“天葬的话,我是会被乌鸦和老鹰吃掉,但地葬则会被土狗子和蚂蚁吃掉,你们要将我从乌鸦和老鹰那里夺过来交给土狗子和蚂蚁,是多么偏心啊!以并不公平的方式去争取公平,这样达到的公平其实还是不公平;拿其自身尚未经过验证的东西作标准去检验他物,这样做出的检验其实等于没有检验。自作聪明好用智巧的人只会被人利用役使,按自然本性想问题做事情的人才会心想事成。前者比不上后者,是早就被证明了的,可愚昧的人还是凭着他们的偏见抱着世俗观点不放,以致总是事与愿违。这真是可悲啊!